迁徙

迁 徙
　　有太多的事是他不知道的，在人世流动的空间里，是什么安排了你们的这个世界？

　　每个人带着自己的脚，两只脚能走到任何地方去。“你的每一步都是在迁徙。”你从很远的地方来，春天不也是从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来的吗？它或者比你更遥远。

　　那个时节，他知道自己干枯的身体，和露天土地上的树木没什么不同。在那样严寒而寥落的日子，他想念春天。“家乡人来看你的，他们看过你就走了。有谁会留下来，和他一起陪伴这个要到来的春天呢。”

　　你来，就像那片云彩，一转身就变成雨，落到土地里了。这个到来，是一条道路，它不知道什么时间就埋在了你们的脚下。他这么想着，另外一些事情，就像隔着一条河，在对岸生长着树木的坡地上，那条密林里的路，没有他的身影。他抗拒不了这些存在的。

　　他一直记得“春暖花开”。这四个字带着温度和景象，从他内心跑出来时。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坐在一间长久空寂的屋子里，而后像一只老鼠窸窸窣窣地跑动。那只不时遇见的老鼠，大脑琢磨什么呢。它自然而然地流窜，那诡秘的样子，让他觉得老鼠内心也有一个庞大的世界。

　　他一直觉得会有人来探访他，就像他知道春天是来探访花草的。这不仅仅是一个幻念，那是一定有什么填充着未来的空间，而让他觉得，那片未知的地方，有人来打开它。而到底会是谁来？那个人怎么出现在这个城市里？这是一团谜。他依靠着床头看着水珠静止在窗户的玻璃上，他脑子的画面，变幻不定。——但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他和你会是什么结果呢。

　　那天，那个深夜，他到那个人群的集散地去。夜晚扯起渐渐浓色而幽微的大幕，他在那个幕布包裹的夜色里，变成一个黑黑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广场和站台各处逡巡。他可以清晰地听到眼前建筑物那边，火车由远而近，节奏由快而慢的声响，直到最后哐当一声终止。一列列的火车，停下来，又在短暂的吞吐之后，开走了。他脑袋里，出现了一波波涌进去涌出来的人群。而你来了，在某个时刻，这样的人群里。

　　等。就是他看不见的时间经过身体，从内心流过。那一会他想抓不住的东西，在他的四周，充斥着他的身体。远处的影像，仿佛在一点点接近自己。那就是“期待”了。这个词语变成许多影像和画面。那一会。他脑袋里出现了童年煤油灯的灯花，那油亮闪动的光，美丽而令他欢喜。他内心跳动着橘红色的光。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走到站台的出口处。

　　那条地下通道，一层层的台阶上方，站着等待拉走旅客的司机及宾馆服务人员。“某个时刻，被逼近的是人。”他站在中间台阶右侧，觉得自己终于被推到了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下面宽大铁栏杆中间的小铁门关闭着，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子站在一旁，他抬腕看看手表，另一只拿着钥匙的手就打开了那把锁，就在那啪嗒的声响后，小铁门吱呀开了。

　　很久之后，他在一间小屋里，坐在阳光普照的春天回忆，一年前这个异常清晰的场景。总是会看到一群人在子时，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宽大的地下过道里走过来。那群人一个个地迈过小铁门，他就一直站在那个台阶上，辨别着人群中的你。最后几个人过了铁栏杆，快步从下走上你站立的台阶，他仍然在分辨着。而未及一一分辨过来，一个人的影子就朝着他移动过来。那一瞬间，一张在灯光里的圆脸，在他眼睛里闪了一下。那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第一眼，后来他总是想这第一眼的印记。甭管事后，在一种相互陪伴的生活里，有着怎么样的详细认知，他总会想起那一眼，在记忆里的定格。那个有点儿灰暗不清的夜晚，灯光里的一切并不如白天，能够让人一览无余。这样一种情景，让他记住了那张厚泛而有着某种灵性的脸庞。

　　一张脸，是一个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本形象。那张飘过几千里路，在这个火车站出现的瞬间模样，把他眼里的这个初春安抚得，有点春暖花开。那个他和你夜晚出了站台，站在那片开阔的地面上，过了子时的空间，有些清寒，细雨已经将地面打湿了，你们都感受着天上飘下的雨丝。这春天的雨，已经将你们站立之外的田野土地浸润了，那里的草和花在这样的润泽下，有了从地下冒出来的内在力量。那个时候，万物都该是苏醒着的吧。

　　他在台阶上，抱了一下扑到他怀里的你。那一刻，他有些微的意外。就像这个春天的到来是一次重逢。这样的重逢有着根深蒂固的因由，它们埋藏在之前的日子里。意外仍然是意外的，如同他觉得这样的重逢，是时间的一种安排，又是不可名状的一种令人内心泛起潮水的涌流。

　　大地上，只有细雨的声音。他和你一起挽着胳膊，离开这个人群集散地。他知道，你迁徙到这个城市里来了。没有人告诉你们，这个城市最终能不能将你们一起留在某个地方。你们一起坐车离开那里的早晨，城市的建筑、车辆、街道，依然是熟悉中有着不可捉摸的陌生。不过，太阳出来了，它有些温热，它的光洒到你们眼睛看到的很多物体上。

　　很久之后，你依然在这个城市里，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在有着泥土的地方，落地生根，生长开花。就像多年前，他离开自己的家乡，在这个小城里，开始生活，他就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更改他像一棵草，在一片泥土里的生长环境了。你看着他，多次这样疑问：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归宿了吧。

　　你们一起走在这个城市的道路上，白天变成夜晚，身边的人和物由陌生到熟悉，它们都经过了时间的痕迹，经过了多少内心的对视与挽留。你们一起和这里的许多事情在对立中进行着慢慢的融合。四周是空旷的，那些存在了很多年的树木与建筑物，依然有着那么孤独的影像。而在你们居住的地方，只有火车，发出熟悉的声响，跑过你们的夜晚。

　　那些带着人和物的列车，在大地上迁徙来迁徙去。那些被他和你的记忆储存的大地上的站点，像一个墓碑，写着某时某地发生的某事。你一定听到了，从某个人口中，发出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树挪死，人挪活。

　　　　　　　　　　　　 2014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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