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静坐窗前，轻轻点燃一颗香烟，屋里便腾起缕缕烟雾。烟雾渐淡时，一张冰冷而又略带忧郁的脸却清晰起来，我知道，我又牵挂起海来。

　　海算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朋友。我们泡同一家论坛，同样有文学梦。我以写生活琐事见长，而他，独撷琐事中的情感，似他心中永存一汪水，无限柔情，尽在文中。彼此欣赏对方的文字，所以聊得多一些。

　　与海相见，是在一次秋季笔友会上。字如其人，他有着邻家男孩初长成的蓬勃，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我惊诧于他的博学和内涵，更觊觎他的冷静与矜持。我们虽然在网上很熟了，但与他见面的第一天，除了在发言会上欣赏到他的侃侃而谈之外，余者竟然很难听到他的哪怕一声咳嗽，大多时间他都是独坐一隅，偶尔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冷峻之后，依旧一头浓密的黑发示人。从侧面看，像极了一尊雕像——思想者。我与几个较熟的女文友聊得正欢，看他冷清，便倒了杯水端给他，他勉强扯起嘴角：“谢谢哥。”继而又低下头。我有些诧异海的不近人情，但文友叫得急，也顾不得理他。

　　下午开完会，我们便去爬山。海似乎比我更有女人缘，总有年轻的女文友伴他左右。可海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面对诸多的殷勤，他视若罔闻，有时嗯啊两声，有时微微一笑，或者点点头，这种举动与他还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极不相称。

　　海虽然话少，但很懂得怜惜人。拾级而上时，他会及时拉一下你的手；你拿手擦拭汗珠时，他会递过一方纸巾；有时你咽一下口水，他竟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水让你润嗓子……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人有点怪！

　　“哥，一起走吧，这里风大，”我有些累，正坐在狭窄的山路上欣赏悬崖上的一朵小花儿，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走散了没个照应……”我点点头，他便伸出一只细嫩的手，我轻轻握住，一借力，站起来，然后在他的扶持下，一步步向山顶爬去。

　　不知是一路的寂寞，还是他想用语言来减轻我身上的疲劳，他的话渐渐多起来。我也因此知道了他的一些信息，比如他虽然看起来像二十七八岁，其实已经三十四岁了，结了婚，没有要孩子，夫妻不算和谐，老婆不离，俩人凑合着过。喜欢时尚，喜欢车，喜欢高档的东西，但兜里却没钱，愤世不管用，工资不会涨，转而写作，但感觉扭转社会现象非已之力所能达到，因此只想放飞心灵，去寻找一份情感空间，让自己徜徉，所以专攻抒情小散文，以他的话说：“以我笔写我心，以我心抒我情”。

　　我只是笑，偶尔也接一下话茬儿，大概我是一个很称职的聆听者，他显得很兴奋，走得很快，一直拉着我不松手，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山顶，然后，拣了一块背风处，去欣赏远方的山景。

　　说是欣赏山景，其实一直在回味海的那些话。我活了四十岁，想想与海也没什么区别，现状与海惊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我的乐观。远处红绿黄的花草树相映着，如同一副巨大的油画。海说：“哥，如果我们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求功名与闻达，只逍遥自在于山水之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他说“我们”这个词时，似乎有意强调了一下，扭头看看我，然后又把眼光投向远方，似乎想用一种凄迷把那片美景囊括起来。我笑笑：“我是俗人，永远也脱离不了现实。现实中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生活不是越来越好么？收起无望的想象吧，还是应该努力适应环境……”

　　一阵山风吹来，身上有了些凉意，便起身与海一起往回走。海又回到了缄言的状态，眼前的山花烂漫，鸟虫啼鸣，竟然不能让他的眼光回旋一下，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远方似有一团迷雾在升腾……

　　回到宾馆，海执意与别人对调，与我同住，我心里也想如此，毕竟一天之中，从网络走向现实，彼此感觉很真实。好在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随口一句好话，就解决了。海开心起来，拉着我一起去房间。走到门口，海打开锁，推开门，又退回，让我先进，我摇摇头，笑笑，我可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我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海已经开始烧水了，然后把我脱下的衣服一一挂在壁橱里，又拿拖鞋放我面前，换下我的皮鞋放到鞋柜里。他很灵敏有序地做着，我竟然有些傻了，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内心便有一丝感动涌出，觉得他挺可人。

　　喝着开水，我开始构思起有关此次聚会的文章。想得过于投入，竟然没发现海何时出屋。等我的思路渐渐明晰时，海回来了，搬了一箱啤酒。我笑笑：“莫非酒逢知己？”海开心地像个孩子：“那当然，好不容易遇到哥，下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被海的快乐感染了，我也豪放起来，男人么，有酒便忘了一切。二人对饮，自然酒多话少，渐渐有些醉意涌来，我笑笑：“兄弟，我有些过了，睡觉吧。”

　　“哥，你好浪！那么多美眉围着你转……”海“嗤”的一笑，我眩晕的头脑一下子醒了大半，脸烧起来。眼里饱含的愠怒，让我无视海竖着的大拇指。“浪”这个词，在我们的方言中是“淫荡”之意。但海却不理会我，笑笑说：“洗澡吧，哥。”说着，他自己脱光了衣服，之后，便要过来搀我。虽然常在澡塘里与一帮大老爷们儿赤裸相对，可居于一室，俩男人一起洗澡我可没经历过，有些难堪，更加刚才的气还没消，便躲了一下：“你先洗，我收拾一下。”海听话地去了卫生间。但我收拾易拉罐时，却发现，海的酒大半没有干，怪不得他没一点醉意，我摇摇头，暗骂了一句：“Kao，小滑头……”

看到海洗好澡，赤身走出来，我的脸莫明红起来，若不是知道他是男人，我可真有些把持不住了。他上了床，我站起来也去洗，海在床上就叫：“哥，你脱了再去洗啊……”我笑笑：我还不知道脱了洗啊，只是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裸身子罢了。但我没说出来。

　　裹着浴巾出来时，海似乎已经睡熟了，胳膊腿全在外面露着，一幅玉雕似的身体半隐半露。空调的凉气一阵阵袭来，我打了个哆嗦。这个海，真像小孩子，这么冷的天，开空调干啥。我关掉空调，把他床前的灯也关掉，又替他盖了盖被子，然后，裹着浴巾就睡了。

　　梦中，我觉得身体像被一根绳子缠得几欲窒息。强睁开眼，一只胳膊搭在我胸前，我扭过头，惊叫一声：“海！”连忙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浴巾早不见了。海“嗯”了一声，伸手又抱住我的腰。我拍拍他的胳膊：“喂，撒呓症了？咋跑我床上了，快醒醒，回去！”千呼万唤之后，海终于醒来，却又用力抱住我，嘴里喃喃着：“哥，一起睡吧……”我用力挣脱他，跑下床，穿上衣服，嘟囔一句：“累不累啊……”继而惊醒过来，“兄弟，难道你是……”海默默坐起来，有些凄然地点点头。“为什么？”我有些不解。“本能！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哥，我……”海似乎很委屈，但语气却又如此中肯。我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沉默良久，慢慢与海聊了起来。

　　我一直在听海说，很少接话，每当海聊到人的本能时，我总是选择沉默。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三个男人的话题自然是女人，可我们俩……如果我过多接话，依海刚才的举动，今晚我不知道将如何应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你真不喜欢女人？那你怎么娶了她？”我虽然知道他的婚姻不和谐，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海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海满脸的无奈：“哥，我排行老五，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我有些忿忿然：“你是把她当作工具了？”海突然直起身子：“我呢？我何尝不是被当作了工具？结婚前，我与家人就说了我的事，可他们哪里理会，把我们俩关在一起，那感觉，就像是驴马。我努力抗拒，但现实能给我一个机会么？唾沫腥子淹死人，我只能躲在黑暗中，在痛的深渊中挣扎，整夜整夜无法入睡，身体被火燃烧……哥，你能懂我吗……”我哑然，是啊，我不知道应该同情，还是应该斥责。我明知道海是伤害了一个女人，同时也在伤害着亲人，可海的确也是在被伤害。我又能说什么？

　　如果他不追求自己的生活，如海所说，他枉活一世；如果他追求自己的幸福，则无法与现实抗争，虽然这的确作为一种现象存在于社会，而每一种现象的存在都有其理由，可毕竟与自然规律相悖。如果一个人，连本能都不能满足，那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一个人，只为了满足本能而活，那他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 　　再无一丝睡意，任凭海靠在我身上沉沉睡去，我感觉到他的疲惫不堪，如果因了我的存在而让他有一种宁静，我愿意成为一个小小的港湾，让他暂时休憩，毕竟，他作为一个有生命的个体，有思想，有需求，而像他如此的生活方式，真真不容易。

　　越是本能的东西，对它的压迫越大，它反弹的力度就越大。海这样的生活，也许是最好的诠释了。只是，如果亚当和夏娃还能活到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哭……
　　海睡醒一觉后，轻轻抱着我道谢，说是睡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觉。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再劝说，毕竟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自己选择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况且，人的本能和社会伦理道德相互冲突时，我无法给海一个明智地选择，现实社会呢，能不能给海一个明智地选择？想到海说的唾沫腥子，我冷汗涔涔，我仿佛看到，有一种情感，正在黑暗中悄悄霉烂……

　　望着海，我默默无语，唯留一声叹息……

　　天亮后，我辞谢了文友的送别，海却坚持要送我。一路无话，临上车前，我只是一句“好好的”，然后，扭头上了车。透过车窗，看到海独自在站台上，脸上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一副墨镜深深地盖住他的脸，但我似乎在那两点黑之下，读到了一丝孤独与凄凉……

　　回家以后，我看到海发了一篇文章，题为《飘泊》。之后，海杳无音讯，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也许，他现在真的如我所愿，好好的吧……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11-11 18:2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