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扶

搀扶
　　前天，婆婆来电话了，说是县上的医保局要组织一部分退休老人去北京旅游，公公和她都报了名。我说：“你们放心去吧，把常用药品都带上，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这样的机会不多，不要怕花钱，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挂了电话，忽然感觉很惭愧。这么多年，婆婆公公就没有出过远门，每当我们有机会想和他们一起去的时候，婆婆就会有许多借口拒绝。其实，我心里知道，婆婆就是怕给我们添麻烦，也怕花钱。转眼之间他们都七十多岁了，如果再不去，也许都没有机会了。

　　婆婆最远就到过我所在的城市，婆婆的心愿就是去看看北京天安门，看看毛主席纪念堂。

　　公公是个退休教师，尽管有工资，可是真正拮据了一辈子。他的脚步从那三尺讲台上走下来，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座小城。身上的每一分钱似乎都得计算着花。

　　记得十四年前，那时我结婚不到一年，就考到省城的一所大学去进修。开学的时候，爱人去送我，公公也要去。我有点纳闷，婆婆说是我考上了学公公高兴，顺便去逛逛。

　　到了省城以后，他就买了一张地图开始查看，找张掖路。 我想不通，我以为他可能要找什么人，可是公公在省城也没有什么熟人。到了第二天，我的报名结束之后，他要我们陪他到张掖路去兑奖。那一刻，我有点震惊，我真没有想到公公中了什么大奖，还要跑到省城兑，从来没有听说他买彩票什么的。我问他兑什么奖，他也不吭声。到了地点，他才从怀里像宝贝一样掏出一个空易拉罐，说是上面有个“发”字。

　　那时候，我也听说易拉罐中奖的事情，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公公中奖了，他也真能沉住气。等工作人员拿过去看了一眼说：“假的。”就冷冷把易拉罐塞到他的手里。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就铁青，一句话也没有说。出了门，一个劲念叨：“怎么会是假的？他们怎么会骗我呢？他是个农村的小伙子啊。”

　　原来，半年前，他坐车从老家到我们家。车上，忽然有个小伙子打开了一个易拉罐，上面有个“发”字。小伙子惊呼一声，马上就有好多人围观，有几个当场就出高价要买，可是，不管对方出多少钱，小伙子紧紧抱着易拉罐就是不放，也不卖给他们。当时公公就坐在小伙子旁边。

　　下车的时候，小伙子依旧一脸的紧张，紧紧拉住公公说：“老爷子，我是个农民，我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大的奖，刚才你也看到了，多少人买我的易拉罐我都拒绝了，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们。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就给你卖，就一千块钱，你拿走吧，一万块钱的奖金你兑去吧，我是个农民到哪里兑去啊。”公公看着他一脸的真诚，心里涌动着被人信任的喜悦，还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就把身上仅有的一千多元钱全部给了小伙子。那时候，一千多元钱，对公公来说是不小的数目，是婆婆让他给我们送去要我们添上买电视的钱。公公哪里想到他们就是一伙的。

　　知道易拉罐是假的，公公就一句话也没有了，甚至一刻也不愿意逗留了。那天晚上，公公就坐车走了。那一次唯一的出游成了他的伤心之旅。

　　转眼之间，十几年又过去了，但愿这次出游能给他生命中留下最美好的记忆。我也知道这些年，他们老两口心里的苦。

　　二十六年前，当他们唯一的女儿因为生小孩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公公就患上了心脏病。我知道，那一刻，他的心灵世界里发生了毁灭性的地震，那种打击几乎让他一夜白头。似乎从那一天，幸福就从他们的生命中拦腰砍断了。他们就把女儿生的小孩抱来抚养，说是那是自己女儿生命的延续，就那样，老两口在泪水里把那个孩子泡大了。

　　婆婆不多说话，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就一刻也不闲着。我知道，她怕闲下来无法忍受那份思念的煎熬，她说：“人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的丫头死了，那么大的苦我都忍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忍受。”我知道，婆婆的心上的那道致命的伤口是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我结婚的那一年，公公严重的心脏病没有办法再站讲台了，他提前病退了。可是昂贵的医疗费让他拒绝一次次进医院，医院都给他下了病危通知单，说是他的心脏如果不按装起搏器，随时都有停止跳动的可能。可是，面对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面对几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坚决出了医院。

　　后来，他就自己到处看，他把处方上贵的药物全部取了，就靠着那种信念活下去。他常常说：“我不能死，我死了这个家怎么办，这个没娘娃谁养活。”也许苍天都被他的这样的意志感动了，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一个预言活不上十年的老人，就这样走过了十多年。

　　今年正月里，他出嫁了她的外孙女，那何尝不是他的女儿。那一天，外孙女给他们磕头的时候，他们老两口泣不成声，我懂得内心的那份伤痛，他们一定想起当年他们出嫁他们女儿的情景。看着白发苍苍的他们，我也潸然泪下。

　　这么多年，公公脾气暴躁，又不能生气，婆婆就是一味包容。可是，前年的时候，婆婆忽然头晕目眩寸步难行，送进医院，才知道，婆婆也是一身疾病了——腰椎间盘突出、高血压，心脏病等，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婆婆的心脏病比公公的还严重。医生说：“这个老人不简单，这样严重的病，难道她平时没有感觉吗？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那一刻，我惭愧之极。在我的心目中，婆婆健康，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她有什么不舒服。

　　后来才知道，她的腿都肿得无法站立了，她不给我们任何人说，隐忍似乎就是她的一种习惯了。她心慌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她就一个人坐在黑夜里想她的女儿，黑暗中，没有人看到她脸上的泪水。

　　她住院的那段日子，我请假去陪她，她总是催促着让我上班，她说：“不要担心我，人老了，老天总要给你一样疾病把这个生命带走，再说了，我也年龄大了，你是公家的人，不要耽误了工作，耽误了学生。如果丫头活着该多好，她是农民，她有时间伺候我。”那一刻，她泪水肆意的流，我也泪如泉涌。我知道，这么多年，她对她女儿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尤其这三年，他们老两口轮流住院，我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就那样互相陪伴着，一路搀扶着，没有一丝埋怨。

　　去年的时候，公公因为前列腺增生住院了。当时公公不想做手术，是婆婆执意让他做了手术。这样的疾病，我也无法守在身边。动了手术的那天晚上，公公疼得一个劲冲婆婆吼，后来听说几乎就把她骂了一个晚上，她一句也不说。我也觉得婆婆心里苦，所以听听到公公骂她，我心里就替婆婆委屈，我埋怨公公的时候，婆婆流着泪说：“孩子，你别埋怨他了，他总是疼得受不了才骂我的，骂就让骂吧，不骂我他现在还能骂谁啊，只要能减轻他的疼痛。”

　　那段时候，病房里病人很多，婆婆个子大，没有办法睡，她就打地铺睡在公公身边。我让爱人值班，她是坚决不同意，说是别耽误了工作，就那样，她在地上睡了一个月，等公公出院的时候，婆婆瘦了好多，我的心痛的要命。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她怎么一夜一夜熬过去了。

　　想想我结婚这么多年，她给了我母亲对一个女儿的所有的温暖与疼爱。

　　我结婚后不久，我的父亲去世了，当时肚子里的孩子才四个月，我感觉我生命的天空也坍塌了，我整天泪洗脸面，婆婆就坐在我的身边陪着流泪。她不多说，看着一天天消瘦的我，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疼。有一天，她说：“孩子，你是个明白了，人都有这么一天，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也得为孩子想想，为我们想想，以后还有我们疼你，你这个样子，你让我们怎么活。”从那天起，我忽然感觉当我哭的时候，还有人陪我流泪，也许那个流泪的人心里更痛。

　　这么多年，婆婆宠着我，一味包容着我，疼爱着我，甚至还给了我缺失的母爱。

　　刚结婚那几年，婆婆还在农村种着很多地，暑假的时候回去，她从不让我下地，她们挥汗如雨的时候，我穿着裙子在地埂上溜达。等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匆匆忙忙提前回家做饭，她从来都不抱怨生活，不管多忙多累。做家务也很少让我插手，她说：“家务活容易伤手。”那一刻，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和心酸，看着婆婆粗糙的手，我想，你也是女人，难道家务活就不伤你的手。就这样我一直被她宠着，这么多年，我没有在婆婆家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所以时间长了，谁都知道我不会做饭，我也习惯了不主动进厨房。另外，我饭量小又很挑剔，不管多忙，婆婆都给我开小灶。有时想想，这也许就是这份宠爱才是让我变得又懒又馋的关键。

　　每年春节的时候，我们回去，婆婆已经料理好了所有的食物。尤其她做得馍馍，各式各样，有色有味。一个正月，我走东家逛西家，婆婆却一个人招呼着一拨又一拨的亲戚。可是，她沉默的皱纹里都写着安详和满足。

　　到了我们走得那一天，她大清早做好我喜欢吃得饭菜，总是嫌我吃得少。等我们大包小包上了车的时候，她才转过身去抹着眼泪，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温暖的，也是苍凉的，怕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份牵绊，我还如何踏实回家的路途。

　　今年正月十五，我执意把他们接来，婆婆还给孩子做了两双布鞋，说也许那是给孩子做得最后两双鞋了，她穿不上针了。那一刻，看着那些细密的针脚，我没有敢说，孩子两年前就不穿布鞋了，婆婆做得所有的鞋我都保存着。

　　那天晚上，我陪婆婆逛灯。我走在她的身边，才忽然发现，婆婆已经没有多少黑发了，什么时候腰也佝偻了，我牵着她的胳膊，看着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心酸的要命。她走一路，咳嗽一路，她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看烟花了，以后再也来不了了。”听着她的话，我就有一种流泪的冲动。看到最美的烟花绽放的时候，她喃喃自语说：“我的丫头要是活着，也能看看烟花了，她还没有看过烟花呢。”我听到了，我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我知道，有一种思念刻骨铭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散而淡漠，那是她心上永远不愈合的伤口。

　　晚上，我听婆婆咳嗽了一夜，公公自然也是抽了一夜的烟。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没有完整的睡眠了，就这样互相陪伴着，互相温暖着，互相照顾着。

　　第二天清晨，我故意说：“妈，昨晚你休息的怎么样？”她一脸的柔和说：“昨晚没有咳嗽，睡得好，就是他爷爷起了几次夜，没有影响你们吧？”那一刻，我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她从来对我们没有过任何要求，只是一味付出和迁就自己。

　　第二天，他们坚决要走了，说是家里不行。其实我知道，家里没有什么不行，就是怕麻烦我们。

　　前几天，我的妹妹下来了，说是公公最近经常到她那里给婆婆买药，买一些降血压的药。我说：“你没有问下我婆婆好点了没有啊？”我妹妹气呼呼地说：“你的公公是我卖药这么多年见过的最繁琐也是最抠门的老人，拿上那么多的退休工资，买药的时候，一种一种问价格，只要是十元钱以上的，他几乎都不买，可是降压效果好点的，都贵，你说，就他这样子，你的婆婆的血压会降下来吗？”

　　我无言，我懂他们。他们从不为难我们，甚至不要我们的一分钱，就只能为难自己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和疾病抗争，早就习惯了把钱计算着一分一毛的花。
妹妹走得时候，我就买了些最好的降压药，给带回去了，她舍不得吃也得吃了。
我特别希望这个春天他们好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这是他们有生之年走后的出行了。

　　今天一大早，婆婆来电话了，说，昨晚公公心脏病突发已经住进了医院，我说：“我们请假马上回去。”她说：“你们回来干什么啊，现在医院很方便，又不是没有住过，我就是给你们说一声，北京已经去不了了，你们工作忙，好好工作，不要管我们，我会伺候他的。”可是，我知道婆婆的血压没有降下来，咳嗽也依旧不离不弃，她怎么再去照顾一个病人呢。

　　我说：“妈，去不了不要紧，等爹病好了，今年假期我带你们去。”婆婆说：“没有关系，只要他好了，以后还有机会。”

　　挂了电话，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我的心里一边边问自己：“以后还有机会吗？”

　　但愿。

　　我希望他们搀扶着一起走完剩下的路，一起看路边的风景，一起温暖那些长长的冷清的夜晚。


[ 本帖最后由 寂寞沙洲 于 2009-5-18 12:0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