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们去扫墓

清明，我们去扫墓
江剑鸣
1
　　清明节，中国人捧菊怀人的日子。
　　清明节，我回故乡去扫墓。
　　西南大旱，今年清明节没有象征哀思的霏霏细雨。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已故亲人的怀念与追悼。我们的行为是庄重的，我们的心是虔诚的。
　　汽车在返乡的公路上颠簸，我的思想的野马在我的脑海的原野上任意驰骋起来。
2
　　古人很重视清明时节扫墓的。“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但由于清明节紧挨着寒食节的，人们扫墓时一般都不烧化纸钱。“试问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古人常以清明时坟头飘挂的纸钱的多少来判定该户后人是否人丁兴旺事业发达。坟头没有或很少纸钱，表明该户人家孤苦破败了， 是要被人瞧不起的。连墓里的逝者也哀叹：“别家坟上飘白纸，我家坟头冷清清。”
　　古代诗文里的清明，常是给人一片湿雨和凄冷的感觉。或是风狂雨恣，或是和风细雨。从清晨开始，至黄昏之际，在烟雨弥漫的山野中，在泥泞难行的小路上，总有顶风冒雨，点缀寂寥，行行重行行的扫墓人。或三五成群，或扶老携幼，或一二个孤影，跚跚独行。远山隐在云雾里，近树笼在孤烟前。小桥流水，愁鸦悲啼，雨洗草树，风吹哀愁。惟见烟雨一片苍茫，不见人家几处炊烟。
　　何等寂寥伤感凄迷彷徨的画面啊！
3
　　亲人去世后，在所谓的“风水宝地”挖一个大坑，把装殓亲人遗体的棺材放进去，用土掩埋填平，再在上面用石头垒砌一座前高后低的石堆，谓之坟墓。这就成了后辈生者寄托哀思的载体。
　　龙安山河不缺木头。棺材一般选上等好木，越厚重越好，图个不朽。装进死人，那重量不是轻易能够抬得上山的。龙安山河埋坟，又喜埋在高冈响亮处。这对出殡队伍的劳力是一大考验。子孙兴旺的，人缘良好的，自不在话下。几里路的陡峭山坡，一口气就抬上去了。如果是人丁不多劳力不济的，后果可想而知了。
　　龙安山河不缺石头。随便哪座山冈，埋坟的时候，送葬的人一人搬几块，就垒砌起一座高头大坟。人丁兴旺家境良好的，往往要求把坟墓垒得越大越好，尤其是安葬德高望重的长者。坟头高大，有气派。这气派，显示家族的社会地位。这气派，既是逝者的，又是生者的。
4
　　我带着妻子女儿和女婿，先到磨刀河畔高村乡街背后一个叫老虎岭的山坡上，给妻子的祖父扫墓。
　　山岭上的那些坟墓，都已经挂上了白色的纸钱，配着云低天阴的背景，祭奠活动的气氛已经十足了。山路上还有些来往的人，一个的，三五个的，正匆匆忙忙的去各自祖先的墓地表达他们的孝敬。古人说，“行人面上悄悄下，几家坟头哭声哀”，不同的是，我今天并没有听到令人断肠的哭泣。
　　祖父的坟头长着茂盛的迎春花，刚刚开过，还有几朵小黄花缀在藤蔓上。藤蔓包裹了坟墓，在岭上的树木衬托下，显出几分生机。已经有我们的亲戚前来挂了些挑钱。我们用一根树枝，把一串雪白的拴着红纸腰带的挑钱挂上坟头，把我们的怀念之情挂上了祖父的面前。
　　我们龙安山河把清明扫墓叫做“挂坟”。这个“挂”字很形象。挑钱在山风里飘荡，像一面旗帜在招摇。这雪白的挑钱，是我们子孙们的一串哀思。此时没有聒噪的愁鸦。山岭上很安静。大家面对坟墓默哀时，我却在想，这飘荡在山风里的挑钱，何尝不是祖父的魂魄，在山坡上，在故乡的上空盘旋——他或许正在这里歆享子孙的供奉，他或许来见证子孙们的孝心。
5
　　大大小小的几百块石头垒砌的石堆底下，掩埋的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亲人，更是掩埋着我们生者的思念，我们的情感。人们把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具化成了每年里的几个节日。在龙安山河，一年里有三个重要的祭奠节日。第一个便是清明节，第二个是七月半鬼节，第三个是腊月底除夕。七月半是不必到坟头去的，只需在屋里备好香蜡纸钱，一般在七月十三傍晚，在郊外荒地里或者十字路口焚烧即可。而清明节，是须到墓地去，锄草，垒土，挂上挑钱，再在石缝里夹些散纸钱。这很是有些符合清明的“清”字——凄清，清冷。或许这更符合在这个日子里表达对墓中逝者的悼念之情。
　　古时候也有清明节烧化纸钱的，但大多都不烧纸。因为清明节与寒食节离得太近。古人在寒食节时是要忌烟火的。如今有些人，把清明节去扫墓，当作了纯粹的春游踏青，当作了游戏休闲，随意地烧香烧纸，还要放几挂鞭炮，轰轰烈烈，稍不注意，再引发山火，祖先无法静享孝道，反而要生气的呢！
　　扫墓就是扫墓，咋能与春游踏青等同呢？尽管安葬逝者时的悲痛欲绝早已过去，人们大都能够较为理性地直面亲人的坟墓。
　　龙安山河把除夕到墓地祭奠叫做“上坟”。除夕上坟与清明节不同。时间一般在腊月二十四日之后到三十夜之间。晚辈们需备好香蜡纸钱刀头祭酒之类的供品。在坟头前面，摆上供品，点燃香蜡，烧化纸钱，奉上祭酒，再燃放几挂鞭炮，热热闹闹，营造出一种过年的气氛来。若是带了小孩子来，孩子们还可以在坟前给祖先磕几个响头，以求祖先保佑。
　　中华民族是一个不愿数典忘祖的民族。节日不同，方式有异，所表达的对逝者的追悼和哀思却是一样的。
6
　　我们又到高村乡街前面一个叫观音寺的山坡上，去给我的养父挂坟。
　　这地方原先叫龙台山。如今当地也鲜有人知了。就跟寒食节，现在鲜有人知一样。我突然感觉到，我们的传统民族文化的许多内容和形式，正在慢慢地消亡。我的心底涌起一阵阵悲哀。
　　养父的坟墓在很高很高的山冈上。从山下公路算起，相对高度足有两百多米。我这次是想让女儿女婿接受一点传统孝道文化教育的。他俩是第一次到这些墓地来，也是第一次全家人爬这样的高山。我要让他们记住，这块墓里安葬的是养育了我二十年的一位严厉而慈祥的老人。女儿很少走山路，女婿更是很少到乡下。可这几里山路，他们走得并不吃力，步履间似乎还透着几分轻快。这是我十分欣慰的。
　　山冈上风刮得厉害。虽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但在这高寒山区，仍给人凉飕飕的感觉，从身体，到内心。路边有几丛野桃花，花朵粉红粉红，却不能给人一丝暖意。
　　我们在坟头进行着扫墓祭奠的程序。挂挑钱，夹散钱，把垮下的石头重新垒砌起来。养父的坟前，有我当年给立的墓碑。一块朴素的石头上，刻着些朴素的文字。坟后长着一株冬青树，虽逢大旱，却长得郁郁葱葱。只是石头垮下一些。我和女婿搬几块，试图重新垒砌上去。但毕竟劳力有限，干不下这重体力活。
　　下山后我们委托提高亲戚，找个好劳力下午上山去帮我们把坟垒好。我们给他拿了一百元工钱。尽不了力，我们尽心。
7
　　一个人再怎么长寿，最终不免一死。死后都会融入泥土，或者以棺材的形式埋进土里，或者以骨灰盒的形式埋进土里，或者直接把骨灰撒进土里。
　　龙安山河的埋葬方式，是务必要在棺材或者骨灰盒上面的土地上垒砌一堆石头的。我分析，这就是做了个标记，以便许多年后人们缅怀逝者时，还记得哪块土地里哪个位置上安葬着某人，是自己的什么亲人。
　　逝者入土为安了。生者能够在每年的几个传统节日里记得逝者，这是逝者的福分。当然，他们未必真的知道。倘若他们真有所谓在天之灵，他们会欣慰的。利用这些传统节日祭奠方式，代代相传，告诫子孙们不忘根本，不忘祖先，传承和发扬民族的传统美德，对于构建和谐社会，是大有裨益的。
8
　　下午，从磨刀河坐车有前行了二十里路，我们到罐子沟去给我的生父生母挂坟。
　　两位老人的坟墓就在老家棕树河房子背后几十米处。两座坟墓挨得很近。前些年里，妹妹承头，我们兄弟姊妹们合力给两位老人立了墓碑。墓碑高大厚重，显出几分气派，寄托着我们子孙们的怀念与追悼之情。女儿女婿还去给不远处另一座坟墓作了祭奠，那是我的弟弟，孩子们的三爸的坟墓。　　龙安山河不把父亲的弟兄叫叔伯，过去把叔伯叫几老子几老子。到我这辈，文字叙述时称叔伯，实际生活中，却叫几爸。我的父母是寿终正寝的，我的弟弟则是遭遇不幸的。年龄不同，死法各异，大都一样被先后埋进了黄土里。我们的挂坟祭奠的操作程序都是一样的。我们对已故的亡灵充满了怀念，也充满了敬畏。
　　坟墓周围是大片的青冈树林。树林里没有鸟雀，更没有愁鸦。到这季节，罐子沟的青冈树还没有长出新叶。去年的黄叶挂在枯枝上，显出几分萧索，在清明节的山风里索索作响，像是在给我们扫墓祭奠的仪式作着伴奏，也更衬托出墓地的静谧。
　　哥哥他们已经去给二老挂了坟。嫂子带着她的孙女，特地来陪我们一家人到墓地去。妹夫去给二老挂坟，碰上了我们，便一路同行。祭奠活动本是庄严肃穆的，但返回的路上我们喜笑颜开，谈笑风生。这并不影响我们内心的虔诚。我敢肯定，被我们祭奠的亲人们，也不会希望我们健在的人们整天里愁眉苦脸。他们一定会希望并保佑大家平安健康和顺利幸福的。
9
　　如果把埋在地下的我们的亲人仍然叫做“人”，那么，我认为他们无疑是最没痛苦最幸福的人！
　　一切自然灾难与他们无关了。旱灾，雪灾，蝗灾，水灾，乃至地震和海啸。一切人事祸端不涉及他们了。火车出轨，矿井塌陷，碳排放污染，臭氧层黑洞，台独疆独，反恐战，核爆炸。
　　地上地下，阴阳两隔。
　　地上的生者们，就当继续经历千难万劫！
　　近年里，有人在互联网上开设灵堂纪念亡灵。有人帮着呼吁推广，说是绿色环保的纪念形式。
　　但我却不以为然。我们已逝的亲人，埋在土地里，回归冥冥中，再怎么也是以实实在在的物质的形式存在的。这方面，我是“唯物主义”的。互联网上面的东西，毕竟是虚拟的，是非物质的世界，是“唯心主义”的。在哀乐的背景里，用q币买来几束鲜花献上，说是表达了生者的心意，我以为有点自欺欺人的感觉。
　　我们到墓地去扫墓，表达我们的缅怀和哀思，是真实的梦幻。在互联网上的所谓祭奠，则是梦幻的真实。
　　如果客观条件使你实在无法在清明节里赶回故乡给逝者挂坟扫墓，那你只要在心中默默地惦念一番那些地下的亡灵，你其实就问心无愧了。
10
　　哎呀，我突然发现，我其实是第一次清明扫墓。顿时，我的心里涌出许多的歉疚来。
　　还是要找点客观原因的。前些年里，我为着养家糊口的“五斗米”，成天忙碌奔波，竟然抽不出一天半日的去扫墓。单位里从不放清明节假，尽管清明假已经被列入了法定假日。有时连星期日也不放。今年清明，单位破天荒人性化了一回，依法放了三天假，我们才得以回故乡扫墓。
　　我心里对已故的亲人们始终是怀念的。缅怀他们的养育之恩，情感是真挚的。纵是我们没有每年回乡扫墓，但我相信，我的那些已故的亲人们，是照样能够保佑我们平安健康和顺利幸福的！
　　持续几个阴天，清明后恐怕会下雨的。无论的缕缕阳光还是点点雨滴，都将寄托我们的缅怀之情。阳光把人间的爱播撒到每一个角落，雨滴把我们生者的哀思浸润进土地，传达给逝者。
　　清明，我们去扫墓，只要我有空。
2010.4.5于龙安
[ 本帖最后由 jiangjianming 于 2010-4-10 16:3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