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的怀念

映 红 　　高云大妈是这个早晨离去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不久，她就在儿子的臂弯里，落下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后的一口气。 　　这个从片角的清水河边，随着哥哥高峰，返城还乡的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这个高土司的后裔，若干年之后，竟然会在这个名叫东风旅馆的老房子里，默默地度过了她晚年的最后一段时光。
　
　　高云大妈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鲜活的一个农村妇女，而不是理所当然，应该享有土司家族荣光的一个千金大小姐。 　　对于这个从小就看着我们这些文革中出生的孩子，完婚授室，成家立业的高云大妈，我有一种朴素的心情，在心里沉郁了很久，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 　　一向在我眼中的高云大妈，她并不是什么出身于封建世袭的高门华第，管辖着一方百姓的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女性后裔，她只是在从毛泽东时代里过来的，一个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家长，或者是一个晒着新世纪的太阳，而不再捏着旧社会的虱子的永胜小镇的老太婆。
　
　　自从在四年前，秋天的一个血色黄昏里，我从我的朋友云南作家木祥的一本书里，读到了这个平日里我们都管她叫做高云大妈的家世，我才明白这个我们平素直呼其名的老娘子家，她的真正来历并不是我们原先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而是真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真正让人值得永远回味。 　　高云大妈的一生是匆忙而又短暂的，她的童年就像流向洱海苍山的清水河翻起的波浪，在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一次没有地图的旅行。而她这个大理国朝廷栋梁，还政于段的忠臣名相的子孙后代，她的命运的转折点，恰似曲曲折折的金沙江滚滚东去的亘古奔流，在无数回肠荡气的山重水复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呈现峥嵘。
　
　　曾经没有家，曾经辉煌了千年记忆的华胄显贵，名门望族，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而当年流落在异乡的少男少女的兄妹俩，已沉寂了他们最后在人间所留下的声音。哥哥在遥见县城的小山坡上已经沉睡了好多日子，而妹妹却在红漆棺材中悄然入梦，一梦万年，唯有那一张《中年后的高云》的老照片，独自在终结的领地丛书之一《女土司和她的后人们》的书页之外，成为黑纱镶嵌的珍贵的纪念遗像，永远的留在了人们的记忆当中。 　　就这样离去了，带着未竟的心愿，在六十四年前的那个春天里，这个曾是抗战英雄、滇西才女、民国少将高玉柱的直系亲属，这个曾被国母宋庆龄、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吴稚辉等诸多国民党元老所赏识选拔，赋予重任，担当西南驻京夷族代表、西南边疆宣慰团团长等职的高二小姐的亲侄女，在高玉柱病死在滇西抗战前线，发回永胜，寄葬在县城南门外萧公庙的第二个春天里出生的老人，到死也念念不忘的是娘家人的骄傲，一代英雄才女高玉柱的坟墓，屡遭破坏，盗窃，损害，却得不到国家应有的合理的文物保护，以及列为滇西抗战史中的文化教育基地而抱憾终天。 　　人到暮年，耳聪目盲，不能视物，足不出户的高云大妈，她把她最后的一点心愿都随风散入了故乡，红土坡上的那一缕缕脉脉夕阳的余晖之中，也把自己未了的心愿隐藏在了流水的光阴当中，让后人去完成实现重修才女坟的最后的心愿。 　　如果我不曾走进这个负载着太多岁月沉重，太多记忆伤痕，太多历史悲哀的高氏家族，我又怎能解读古往今来，风云浩荡，辉煌与黯淡并存，喧嚣和静默同在的滇西明珠，万丈阳光照见的诸多现实，我又怎能解读一个从乱世中慢慢走来，转眼就消逝在和谐社会里，盛世华光中的最后的影像。 　　蓦然回首中，那凤凰山麓的万棵罗汉松林，正朝向原北胜州城所在地大树坪，壶山顶下的灵源箐观音阁，谭家坪中划作私人住宅的土司衙门，红石崖国家级古地震遗址，昔日天南大理段氏赐封管辖的高家领地，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日新月异的永胜新县城，徐徐轻送风涛松韵，仿佛是为这一辈子承受了家族不幸史的女人，奉送一首最后的安魂曲，让她在灵魂的家园找到安息的地方。 　　我不知道高云大妈信不信佛，但我知道在这个高大的身躯里面，还时时流淌着延续着暗红色血脉的高贵灵动，而她的一生就起源于童年的清水河，像血脉一样贯穿纷至沓来的往事当中，因为没有家，在失去了自己像土皇帝一样的世袭家族身份之后，这个本当安享荣华富贵的土司后裔的子女，便从悲苦的命运中，无所适从地选择了展开人在旅途的岁月书卷。正因为无家可归，当回到县城，这个充满神秘的故乡之邦，昨夜的高头大马，已经变成了驮在马背上的摇篮梦境，飞奔在大炼钢铁熔铸火红青春的少女时代，在昔日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完成了一个落入民间的金公主婚后的传奇，在一户姜姓人家找到了自己最后的终身归宿，并养育了四个生龙活虎的大男孩，收获了子孙满堂与平民生活的全部意义。 　　我还记得我那难忘的孩提时代，在东街商业局出来我家的老房子里，早先东街生产队那些年在我家的临街的门面，开设的加工面食的擀面铺子，我那和蔼可亲的东街人管兆珍奶奶、蔡维仙大妈、高云大妈，她们这些人在那个难忘的年代里，加工擀制的咸碱面条，让我在食用后的多少年的今天，一直都不能忘记她们这一辈子人的苦乐人生，和她们擀制的那种令人回味无穿的加工面条和穿越时空的浓浓的乡土之情。 　　因此在高云大妈驾鹤归去的今天，我想到了很多尘封的往事， 仿佛在心底启开了一瓶陈年的老酒，储存得越久，沉醉得越深，这年初夏的风和日丽，挥别了一个星期以来送春的霖雨，我在乡村的大地上，深刻地感受到了一个土司家族中，从往昔贵若公主的世袭待遇中，辗转在茫茫红尘，繁华落尽的百年孤独里，在这个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春去秋来果木茂盛的农民家里，在这个有着简单的床铺，有着南腔北调的旅客，烟草味，女人味，以及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汗水等等综合味道，还有住宿在这个名字叫东风旅馆里，正在读书考大学的中学生们，那早出晚归的脚步声，读书声，让人忘记了时间，让人忘记了匆忙，忘记了生死之间的永恒阻隔。 　　　寂静之后，我又回到了可以追忆逝水年华的午后时光，徘徊无语，在穿越绿树浓荫的阳光之下，静默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