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南河堰（之六）

我童年的南河堰（之六）

我没忘记那一年，母亲牵着我的小手来到父亲所在的村子。那年的冬天很是寒冷，还小的我还是好动的，我与哥哥望着窗外的天，一个个苦瓜着脸。母亲那天走亲戚去了，我被孤零零丢在家里，因哥哥那时还不能接受我这个妹妹的到来，他将脸扭向窗外，甚至不想多看我一眼，更不愿多说一句话。他好像很是反感父亲对我稍许的溺爱，那天午后父亲去仓库听艺人说书，村人围在一起烤着旺旺的炭火，我被父亲抱在怀里，那火便暖暖地烘着我的身子。我看见哥哥的身影在仓房门前一晃就不见了，我知道他想要去干什么，忙从父亲的身上跳下来，跟出门外。

哥哥跟着他的几个要好的伙伴径直朝南河堰方向走去。他们一定是去滑冰了，但他却从不带我去，有几次我曾偷偷跟在他们身后，一不小心被他们瞧见，他们却又迅速调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在后边暗骂着这帮混蛋，甚至诅咒着哥哥的眼睛以前何以就没瞎掉，他三岁的时候跟父亲去稻场玩耍，不小心眯了眼，自此眼睛就总流泪，父亲为他寻医问药毫无结果。父亲说，那年冬天下很大的雪，他用箩筐一头挑着哥哥，一头挑着干粮，去寻可医他眼疾的名医。名医说，医治的有些迟了，恐怕难保。但哥哥的眼睛最终还是被医好了，可痊愈后的哥哥依然还是那样的淘气。

哥哥总是以仇视的目光打量着母亲与我。在他的眼里，母亲就是传说中的后娘，而我就是后娘带来的跟屁虫。父亲越是训他，要他听母亲的话，或是爱护妹妹，越是招来他更大的叛逆，他甚至拒绝跟我在冬天里同围一个被窝。他说我是女孩，要离我远一点……他常常跟那些来家玩的伙伴说：离那妮片子远一点，动不动就哭鼻子，讨厌死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泪就开始哗哗流淌，极度的伤心里，我常常会拉起母亲的手要离开这里，我要回那生我养我的李老庄，那里有疼我爱我的外婆与舅妈，还有我最要好的伙伴……

唯有南河堰，却令我倍感亲切。既便在冬季，我也想要坐在那枯黄了的草丛里，看那清清的塘水在风中一漾一漾的，然后在一天天变冷的日子，结起一层薄冰。那些冰花是美丽的，时而如团起的光圈，时而又如一团团开得娇艳的花朵。我用手抚摸着花团锦簇的冰棱，用嘴轻轻咬上一小口，心里便漾起了那个温暖的夏季，我曾渴望着这样的冰凌在口中凉丝丝的融化。

现在，南河堰已开始结起了厚厚的冰层。我小小的身躯在它的上面滑来滑去。风如刀子一般，清冷地割在脸上，钻进脖劲里。但我呼出的气流是热的，呼吸如烟囱一样一团团地喷着白雾。哥哥跟他的伙伴们在堰的一角玩得正兴，他们仿佛忽视了我的存在，一个个对我熟视无睹的，好像并不计较我的多余。我想与他们拉开距离，不想看到他们眼里的轻视神情。我想起夏季的南河堰，我曾将身躯交与南河堰的水。我曾强烈拒绝人们对我的打捞，使劲儿扭动着身子，不想再混进这个令人茫然的尘世……

如今，我终于又近距离地与南河堰融合在一起，将身躯贴近厚厚光滑的冰层。我眯起眼睛，脑海便浮起传说中的天鹅湖，还有那些在湖边翩翩起舞的白天鹅，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尽情地将的身子轻盈起来，旋转之中我想起李老庄的风，李老庄的风从来没有这般凛冽，李老庄的孩子也没这般的调皮与淡漠。我甚至想念李老庄上空飘荡的炊烟，那里的气息仿佛与这里的也很是不同，这里的人们除了开会就是干活儿，李老庄的火盆里燃烧的也总是旺旺的劈柴火……这么闭着眼睛想的时候，我感觉到身子开始倾斜——我竟然如梦如幻一般，陷进了那个透心凉的冰窟窿……

此时南河堰的水是刺骨的，它们不是夏天的温热与温柔。我在它无情的狞笑里发出恐惧的尖叫，但那尖声很快就被它们淹没。南河堰的水仿佛根本就不曾记得当初我对它们的痴迷，我的生命就这样被淹没在它无情的掌心，在垂死的呼唤里，我大声抗议，或许只有母亲的出现才是唯一的希望吧，但我心里明白：母亲走亲戚去了，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回来！

正当我近乎绝望的时候，身躯却被一双手轻轻托起。我湿漉漉地被这股力量推上冰层，被一双手拖着拽着，有杂乱惊惶的呼声，还有语无伦次的说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如我一样湿着棉衣的哥哥，他的嘴唇冻得僵紫，眼神却又那样急切，他不住按压着被我喝进肚子里的鼓鼓囊囊的塘水，直到我大口大口地呕吐。

在我湿漉漉地离开南河堰的时候，止不住回过头来，看那薄薄冰层上被风雕塑的冰花。小小年纪的我，忽然在回首的那刻发一通感慨：这些千变万化的冰花呵，仿佛就如难以揣测的人生，你永远都不能预见它们的将来，及它们在寒风的颤抖里又将盛开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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