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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另外那个男人[上]

2021-12-29叙事散文薛暮冬
这是春天。天阴沉沉地。有风。春风。一阵又一阵。吹过来吹过去。还有云,乌云,飘来飘去。像没有重量似地。荡漾。对,确实是在荡漾。在春风中荡漾。跟徐渭一模一样。谁家在菜地浇粪。空气中充满了尿骚味。徐渭轻飘飘地在石桥上荡漾。荡漾的姿势像乌云。年迈的……
  这是春天。天阴沉沉地。有风。春风。一阵又一阵。吹过来吹过去。还有云,乌云,飘来飘去。像没有重量似地。荡漾。对,确实是在荡漾。在春风中荡漾。跟徐渭一模一样。谁家在菜地浇粪。空气中充满了尿骚味。徐渭轻飘飘地在石桥上荡漾。荡漾的姿势像乌云。年迈的乌云。风卷过来,没有把徐渭吹走,却吹走了徐渭手中的几张画稿。徐渭悚然一惊,他又看到了另外那个男人。他追了几步,然后命令自己停了下来。另外那个男人的身边是一个挑着两尿桶尿的妇人。密密麻麻的皱纹早已把她脸上的肌肉撕扯得四分五裂。她咧嘴朝徐渭笑了笑。然后碎步走到了彼岸。徐渭目送妇人走了很远的一段路,这才意识到他的画稿已经飞上屋顶,而且还在努力地往上飞。如同得道似地,在白日飞升。   徐渭听到另外那个男人嘿嘿地笑出了声。没想到雨就从天而降。雨不大,一滴一滴地,很有节奏地从天空抛下,落在那个男人的脊背里,落在青石板上。徐渭觉得一阵寒凉。然后身体里咔嚓响了一声。响声很轻,很轻。至少他旁边的女人没有觉察到任何动静。女人猛地推了那个男人一把,差点把徐渭推跌跤。女人叫道,跑呀!然后哈哈哈笑着跑远啦。把另外那个男人一个人留在风雨里。好在,还有一只乌鸦陪着那个男人。乌鸦独立在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一动不动。扭过头来看着徐渭。眼珠子乌黑乌黑地闪着亮光。也许看出来徐渭是个傻瓜吧,这家伙大声尖叫起来,呱呱呱呱。   徐渭懒得理睬乌鸦。他只是觉得那个刚才还在,现在已经消逝的女人好面熟。但到底是像她母亲还是像他姨,他一时无法定夺。他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他刚刚来到人世100天的时候,就撒手归西的男人。他不知道父亲长的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知道父亲还在,肯定也在这春风中荡漾。因为父亲的继室苗夫人没有生育能力,便把自己从贵州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说给老爷做了妾。这样一来,徐渭才有机会来到这世界走一遭。但他的生母无力改变自己婢女的低微身份。徐渭叫苗夫人为“母亲”,叫生母则称作“姨”。父亲撒手人寰后,操持家务的重担,就落在了“母亲”苗夫人的身上。十岁那年,徐渭的大哥在外经商失败亏了老本,还欠下许多的债务,无钱寄回家中。苗夫人只得靠四处借债以维持全家生活。不久后因生计无着,便狠心卖奴,最后连徐渭的生母也给卖了。这给徐渭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他哭昏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从这以后,徐渭时常夜里做恶梦惊叫,并落下了头晕脑胀的毛病。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看见一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在他的身边。却转瞬成空。   徐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头还是疼痛不已。他不想回家。他决定继续在春风中荡漾。他知道另外那个男人还在。然后,他们一起继续找那女人。到处没有妇人的踪影。河的左岸还剩下一个疯子,很漂亮的一个疯女人。挑衅似地盯着徐渭看。或许是饿了吧,疯女人显得杀气腾腾。徐渭喵地大叫了一声。声音粗暴乖戾。疯子显然被吓了一跳。但她没有畏惧,仍旧盯着徐渭。徐渭很歉疚地朝四周笑了笑。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徐渭觉得嗓子痒得难受,又情不自禁地喵喵喵叫了三声。只叫了三声。雨越下越大。他的叫声很快就被雨水埋没。疯女人迎着他走了过来。徐渭无处藏身。疯女人撩开破烂不堪的上衣,露出了两只硕大的乳房。徐渭没有任何反映。老啦,真地老啦。徐渭自言自语道。一转身。疯女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也怕被埋没了吗?徐渭继续掩埋在自己的脚步声里。   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又矮又胖的男人。外八字。罗圈腿。眼角积满了苍蝇屎。徐渭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叫刘昺的县令。那是六十年前的事啦。徐渭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老是想起往事。他想起10岁那年,因父亲死前留给他的4名奴仆跑掉了,二哥便带着他去山阴县衙告状。县令刘昺见自己在公堂之上大模大样,对答如流,又得知自己是绍兴城出名的神童,心中十分好奇,顺便问道,小家伙今年几岁了?现在学什么?当徐渭回答说学做举业文字已经两年了,刘县令要徐渭以《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题,立即在堂下做文出来,自己则看起纸状。哪知才看了不到20页,徐渭的时文便呈了上来。刘昺对徐文的用语措词非常喜欢,又看到其中的两股文论十分精辟,还对仗工整,不禁提笔批写出许多赞语。徐渭朝那个男人大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那男人没有吭声。而且,在徐渭转身的刹那,这家伙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徐渭恍惚间有了些许的泪意。凭借自己的才华,他多么想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改变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但从17岁参加“童子试”科考不中开始,一直考到41岁,前后共计参加了7次科考,只有两次进入复试,最终还是以败北而告终。不过是20岁那年应乡试未中时,他愤而向县里的主考官致书请求重试,才得以录为县学生员,也即获得秀才的身份。   唉,徐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骂了一声狗日的。突然惊慌起来。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他看到,这是春天。春暖花开。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命运多舛。身边亲人的先后绝尘而去,让他形同一管孤竹,凄凉地苦撑于大地:15岁,“母亲”苗夫人病故;20岁,二哥徐潞死在贵州异乡;25岁,大哥徐淮病死;26岁,第一任妻子染上肺痨病死去,留下不满2岁的长子徐枚。而因大哥的病故,当地豪绅毛氏以徐淮欠下巨额债款之名,强行霸占了他绍兴老家的祖屋。乾坤朗朗,红日当空,竟然没有徐渭的立锥之地。那时候,他只能荡漾。在春风中荡漾。在炎炎夏日荡漾。在秋风中荡漾。在冰天雪地荡漾。好在,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始终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许多年以后,他仍然无法忘怀他的首任妻子。那个让他充分享受到荡漾的快感的女子。那个貌美如花的女子。那个贤淑端庄的女子。现在,她去了哪里?她也在这春风中荡漾吗?她又不是蝴蝶,不是蜻蜓,当然更不是一滴水。水滴在水里,就无踪无影了。蝴蝶和蜻蜓即使飞上天空,也会再飞回大地。可她明明有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红红的唇,还有两个小酒窝。那酒窝始终微笑着,是两只始终芬芳的玫瑰,更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怎么可以就这样不翼而飞?怎么就可以染上肺痨病死去?难道说,她,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幻觉?还有他,还有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难道都是幻觉?   徐渭想喊她的名字。话音刚到嘴边,便被又一阵风呛了回去。她是谁?徐渭眼前出现了一棵又一棵孤独的竹子。竹子身边没有草,也没有树。只有竹子,一根根兀自独立的竹子。风和雨仍在击打着这些竹子。徐渭感到了绝望,在这些春天的酸风苦雨里。这风,这雨,如针一般,在天空,也在徐渭的身体里东奔西突,穿梭飞舞,发出锐利的尖叫。徐渭觉得自己的身体仍在瘪下去。呼呼地,他都能听见漏气的声音。徐渭跌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块陌生的石头。一块经历无数风吹雨打的石头。那尖锐的石头咯得他屁股生疼。他浑身情不自禁地开始痉挛。   徐渭知道,也许自己被判处了疼痛的无期徒刑。往事历历在目。他曾经深受胡宗宪的宠爱,正式的进入到胡的幕府中。胡宗宪写给严嵩父子的许多肉麻的信件,大多出自他之手。他哪里想到,胡宗宪会因成为严嵩死党而锒铛入狱。尽管嘉庆帝念他剿倭有功将他释放看管,但后又受牵连而死在监狱中。自胡宗宪倒台后,徐渭从此失去了靠山和经济来源,还要面对周围人们的白眼、嘲讽。徐渭甚至穷到饭都没有吃的地步。他画了好多泼墨花卉作品,想换点生活费,但是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画。他《雪竹图》里,表露了自己在人世中所历经的各种凄风苦雨: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雪千丈恨难消。后来胡宗宪幕府的人士陆陆续续被收监治罪。徐渭在恐惧于自己大祸随时将临、性命朝不保夕的重压下彻底崩溃了。于是他写好了《自撰墓志铭》,他想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候,他几乎就是生活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控制中。那家伙再三再四号召自己终结自己的生命。他开始拿起斧子猛击自己头部,使头骨破折,血流满面;后又拔下墙上的铁钉直撞入耳中,还将自己的肾囊砸碎……   可徐渭没有死成。徐渭还在苟延残喘。不可救药的是,徐渭又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精致的女人,那个眼睛里流淌着尚未化去的浓浓春情的女人。风从女人身后往前吹,粗暴地撩起女人的裙摆。一股血腥味朝徐渭扑来。徐渭恶狠狠吐出口脓痰,就打算扭过头不再去看,心却笔直地往下坠。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另外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认得那女人,是徐渭的第二任妻子张氏。可张氏看都不看那个男人一眼,仍在跟杀猪屠夫王麻子聊得浑身是劲。婊子!徐渭愤怒地骂了一声,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婊子?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是婊子?他把自己置于两难选择中。他咬牙切齿。紧走几步,伸腿朝女人的背影猛踢。然后大踏步地走过女人。妻子在后面一遍又一遍的喊他,他理都不理。   屋子里被张氏收拾得很干净。可这女人不干净。狗日的,徐渭大声叫了起来,声音明亮得如同仙鹤在鸣叫。他三下五除二扒掉了女人的衣服。扑在女人身上去顶女人的臀部。顶一下。再顶一下。女人的屁股是会唱歌的天堂哪,可惜这天堂却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想到这里,徐渭的心里似乎被火舌舔了口,热了,热流往下,涌入丹田。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就在徐渭猛烈地撞击中顺从地摊开四肢。徐渭痛快淋漓地射了以后,却掐住了张氏的脖子,骂道,婊子!张氏莫名其妙地大睁着眼,却说不出话来。徐渭的力度越来越大。终于张氏被掐得一命呜呼。看到继任妻子再不挣扎,徐渭仰天长啸。他听到窗外群鹤呼应。许多年以后,在这一场春风中,他还能闻到女人湿漉漉的葵花的气息,还有他体内散发出来的朽木与污泥一样的气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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