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肩膀

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骑在一名中年男子的肩膀上，对着镜头，睁大了眼睛，脸上漾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看不清男子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背，还有并不宽厚但充满了力量的肩膀。他走在一条巷子里，身旁是古旧的城墙和斑驳的砖块。黑白的画面，朴实无华，仿佛相隔的年代已经久远。

《深圳晚报》上的这幅照片让我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渏。照片中男子的肩膀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那孩童的神情似曾相识，仿佛昨天的我一样快乐无忧地笑着……

父亲不也曾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骄傲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吗？

记忆中父亲的肩膀宽厚而结实，坐在上面，比坐在沙发上还舒服。那时父亲还年轻，喜欢带着我四处晃荡。每次都是他走在前面，我一路小跑在后面跟着。父亲长得高，步伐大，没走几步我就远远地落在后面。这时他会停下来，等我赶上了，一把抱起我，举过头顶，再往他的肩膀一放，继续迈开大步前进。我神气地眨着眼睛，饶有兴致地观看远处的高山和天上的白云。

童年的记忆总是太单薄。人的记忆就像一个倒三角形，幼时的记忆往往近乎空白。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开始递增，痛苦不断累积。几年后，妈妈又生了两个小弟弟。骑在父亲肩膀上的不再是我。每当看到弟弟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耀武扬威的时候，我总是很失落，甚至有些忌恨，因为他们抢走了本应属于我的东西。孩子多了，奶奶又有精神病，迫于生计，父亲开始外出打工。一般都是挖桩或做搬运，都是些苦力活。好几次送别父亲的时候，我执拗地拉着他的腿，不肯让他走。但终究还是留不住。我只有默默地目送他远去，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慢慢地从我的视线消失。

生活的担子重了，父亲的脾气难免变得粗暴。记得那一年很冷，他从韶关打工回来，见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他非常生气，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委屈的我不顾外面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一气之下冲出了家门，然后躲在一个小山坡的牛棚处。深夜一点多的时候，父亲打着手电筒找到了我。被雨淋得浑身发抖的我像筛糠一样。父亲拽着我的手，要我跟他回去。倔强的我拼命挣扎，不肯走。一向硬朗的父亲口气变软了。他说，你知道吗，我在韶关那边病了两个月，差点连命都丢了。我那么辛苦地挣钱供你读书，你竟然无心向学，你叫我怎么能不生气呢？虽然雷声轰隆，可我听得出他哽咽了。于是我说，好，我回去。父亲背起我，让我拿着手电筒照路，他便踩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我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从未有过的愧疚油然而生。打那以后，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成绩也突飞猛进。

虽然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我总觉得父亲的肩膀很有力量，再重的担子他也能轻易挑起来。家里种了十几亩的水稻，是全村种水稻最多的。我从小学四年级起就随父母亲到田里干农活。农忙收割稻谷的时候，每亩田能产十几担稻谷，全部都是靠父亲和母亲用肩膀把它们担回家——从田里到家里，要翻过好几座山，穿越几条曲折的小径，总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小学的时候不太懂事，看到父亲担着谷子走在崎岖的山路里，自己则欢快地哼着小曲在前面一路小跑，还要把镰刀、水壶、帽子之类的东西放到父亲的担子里，自己则空手回家。上了初中以后，看到父亲挑着那么重的担子，开始觉得很心疼。我对父亲说，爸，你挑少一点吧。父亲总是很自信地说，这算什么，轻得很呢。我说，让我来吧。父亲笑着说，你的肩膀太嫩了。读书人，干不得重活的。你还是用功读书，别像你爸这样子做苦力了。

我还能记起小时候和哥哥坐在一个箩筐里，另外一个箩筐装满谷子，父子挑着我们回家的情景。父亲宽阔的肩膀就像一座山一样，永远也不会塌下去。很多次我病了的时候，父亲都会背我到村里的陈大夫那里看病。我安静地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着阴沉沉的天，听着起伏的蛙声。虽然迷迷糊糊的，浑身难受，但我坚信会没事，因为父亲的肩膀让我感到安全，感到安宁。

这些年，孩子一个个地长大，也都出来工作了，可父亲肩上的担子还是很重。为哥哥的婚事操心，为我的工作担忧，为不懂事的弟弟妹妹伤脑筋。而我发现，父亲的肩膀越来越瘦削。他的白发越来越多，连昔日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常常显得疲惫不堪。但他一直不服老，仍然每天从早忙到晚，一直在为子女、为家庭奔波忙碌。可岁月不饶人，前年年底的一个晚上，父亲在从厨房去往卧室的路上，突然倒在地上不醒人事。母亲吓得惊声呼救，那绝望而无助的声音，划破了村子的寂静。我听得毛骨悚然，真怕父亲就这样永远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莫大的悲哀。我们几兄弟七手八脚地抬起父亲。当背着父亲走在去往陈大夫家里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肩膀上的重压。父亲一米七三的身高，只有一百斤左右的体重。可我的脚每迈开一步，都是那么的困难。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心里念叨着，老天你不能这么残忍的！走到医生家门口的时候，父亲苏醒了过来，他很虚弱地对我说，没事的，阿越，我没事。我突然觉得那时的父亲，就像小时候趴在他肩膀上的我一样。只是不知道我的肩膀是否能让他感到安全，感到安宁……

昨天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在东莞打工的弟弟工作时不小心被机器弄伤鼻子了，语气中颇多焦虑，也有些许无奈。很惭愧，和弟弟一样，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减轻他的负担。甚至，工作四处碰壁的我还成了他的负担。刚刚走出校门，步入社会的我，时常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今天看到这幅照片，真羡慕照片中的那个小孩，也多想回到小时候，做回父亲的小娃娃，骑在他的肩膀上，无忧无虑地四处玩耍啊。可是担子总要有人来挑，我不能，真的不能再让父亲劳累了。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他真正卸下肩上的重担，过上幸福的生活。

父亲，您放心，尽管儿子的肩膀没有您的宽厚，但我会争气，我会顶住，不会令您失望的！
[ 本帖最后由 陈中越 于 2009-5-7 18:4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