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 苇
2021-12-29抒情散文韩开春
芦 苇《蒹葭》是《诗经》里有名的篇什,但它在普通百姓间的真正流行或者被重新提起,大约还得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部电视剧起——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当年,那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让许多生活在大陆上的中国人知道了琼瑶这个名字,同时,也知道了平日里……
芦 苇
《蒹葭》是《诗经》里有名的篇什,但它在普通百姓间的真正流行或者被重新提起,大约还得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部电视剧起——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当年,那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让许多生活在大陆上的中国人知道了琼瑶这个名字,同时,也知道了平日里司空见惯、宛如家旁邻居一般的一种生长在水里或者水边的植物还有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虽然,它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并且流行。如今,琼瑶阿姨已经升格成了琼瑶奶奶,但一提起《在水一方》,许多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中年人还要泪水涟涟。 黄夹滩的高松河和二道河边,时庄人常去挑水的西边大水塘包括我家门前的小汪塘边,还有更远的洪泽湖边,都生长着极其茂盛的芦苇和芦荻,春夏时节,满目葱茏,一片翠绿,是水荡里的青纱帐;秋天冬天,白茫茫一片,像是漫天的飞雪。这就是《诗经》里所说的蒹葭了,通常认为,蒹葭指的是芦苇或者芦苇一类的植物,要是说得更细点,“蒹”则指芦荻,而“葭”是指初生的芦苇或者就是芦苇的统称,不分大小。现在一般人已经不习惯用这两个字来说这两种植物了——至少在口头上不这么说,有时在书面上出现,也大多是拽文。但也还存在,有个词语叫做“葭莩之亲”,用来比喻关系比较疏远的亲戚,这个“葭莩”的原意,就是芦苇茎中的薄膜,很薄,可以做笛膜,吹出悠扬响亮的乐音。 就像古人通常是“蒹葭”连用,指的是芦苇一类的植物,而不一定非得是“蒹”指“荻”“葭”指“苇”一样,现在的时庄人也不把这两种植物分得那么清楚,最多就是个大小之分,实际上,这个“大小”也是它们唯一的区别。在时庄人的词典里,芦苇和芦荻都是被叫做“柴”的,芦苇叫做大柴,芦荻叫做小柴,这个“柴”是不同于通常所说的“打柴”的那个“柴”的,那个“柴”是“柴草”,而时庄人的这个“柴”专指芦苇或者芦荻,时庄人把“打柴”的“柴”就叫做“烧锅草”。 村庄上的人对芦苇是有感情的,一提起芦柴地,我奶奶就会很兴奋,她瘪着没牙的嘴对围在膝前的孙儿孙女说:“我做姑娘的时候,那个鱼真是多呀,芦柴地里,一摸就是一脸盆,我有一次去门口小汪边看大人逮鱼,就有一条大鱼一跳跳到我怀里来了,那么长。”奶奶把两只胳膊撑开,虚空里比划了一下。奶奶的讲述让我很羡慕,我生也晚,没赶上那么多鱼的年代,我只能和小伙伴们一起,在二道河上拦腰打起两道坝子,然后把中间的水戽尽,捡拾一些手指头般粗细的肉头萝卜、始皇屁股、毛刀泥鳅之类,回家让母亲一锅烩了解解馋。母亲则很怀念从前在湖边教书的日子,她说,学校放学以后她常去湖边看,湖里长着许多的芦柴、高苗还有席草,那么大那么大的一片,绿绿的,真是好看。妈妈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总会放出异样的光,我能想象这个时候的她一定是回到了自己美好的少女时光。我则对芦柴地里的“柴刮子”感兴趣,“柴刮子”是一种褐色的水鸟,学名叫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它喜欢在芦柴地里活动,把窝搭在相邻的几根芦柴的顶部,我和小伙伴经常结伴去芦柴地去找,但“柴刮子”鬼的很,窝也搭的很隐蔽,我们找到它的机会并不多,常常是空着两只手悻悻而归。 但芦柴地带给小孩子们的快乐是多种多样的,并不会因为一两次没找到“柴刮子”的窝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几乎是从它刚刚钻出地面开始,一直到它被农民收割进场院,小孩子都能从它身上发现许多好玩的东西。比如它刚刚舒展开一两片叶子的时候,就有小孩会把它最中间的那片还卷着的叶片拔出来,轻轻揉松了,放在嘴里吹,能吹出好听的声音。多数的时候是用长成的柴叶卷成喇叭筒,大头用洋槐树针别起来,小头捏扁了,用嘴咂摸几下,就能吹出呜呜的响声,从春天开始到夏天,村庄的场院上、田间地头上,上学放学的路上,随处都可以听到这种或激昂或悠扬或低沉的呜呜啊啊声。这种用芦柴叶卷成的喇叭也是有性别的,音调随嘴子的大小和筒子的长短而有变化,嘴子小、筒子短,吹出来的声音一般就尖、细、高,类似于女声;而嘴子大、筒子长的喇叭,吹出来的声音则哑、闷、沉,有如男声,我曾经做过一个用好几片芦叶卷起来的喇叭,老长老长的,需要两只手才能擎起来,喇叭口像是一只敞开的小碗,哨嘴也做的很大,几乎放得下一只大拇指,我把哨嘴捏扁了,使劲地吹,却怎么也吹不响,我不想就这样把辛辛苦苦卷好的劳动成果轻易地扔掉,就在哨嘴那儿竖着又捏了一道,扁嘴便成了菱形嘴,再使劲一吹,差点把我吓了一跳,那声音,现在想想,大约类似于藏传佛教中那种曳地长号,闷闷地有些震耳,像是天边隆隆滚过的闷雷。 用芦柴叶卷喇叭吹,多是男孩子们干的勾当,女孩子们也玩芦叶,却不是卷喇叭吹,她们用芦柴叶子编东西玩,好多种,我现在大多没什么印象了,唯一有印象的是编粽子。我老家时庄不产糯米,我小时候没吃过粽子,她们也没,但是我们都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好吃,我看她们用三片芦叶互相穿成一个三角形状的物体,说是粽子,就以为真正的粽子就是这样的,但从我后来吃到的真正粽子看,二者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至少,她们那样把芦叶穿来穿去,是没法把糯米包进去的。现在,每到端午节前,我爱人都要去菜市场花钱买些芦叶回来包粽子,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也很有感慨,她小时候也住在水边,门前就是淮河,也有一大片芦苇,也编过粽子玩具。 芦管也是极好的玩具,既可以做成乐器,也可以做成武器。除了用芦管里薄膜做笛膜之外,能做乐器的芦管还有两种,一种是细小的软芦管,须是干的,不容易得到,要在一大堆芦柴中细细寻找也不一d定有收获,可以作为唢呐等真正的乐器的嘴子;还有一种就很平常,小孩子常玩,选一截无节的芦管,一头用小刀削平了,一头斜斜地削成坡状,然后在半坡那儿竖着切上一道缝隙,嵌入一小片芦叶,衔在嘴里一吹,芦叶振动便发出了优美的乐音。做武器的芦管就要选结实粗壮的了,重要的是管壁要厚,在芦管上靠后的位置钻一个小洞,前半截开一长条小槽,在小槽后方芦管的对面再钻一小洞,把一根柔细的小竹枝弯成拱形插进小洞里,一支小弩弓就制好了,从芦管的前口放进小树棍、楝枣或者别的树种的小果实,用食指轻轻一抵前面小洞露在外面的小竹枝,“啪”地一下,楝枣就被弹了出去。 芦柴在大人眼中真正的价值是可以编柴席、打窝折,这是时庄入秋以后庄户人的一项主要副业,芦柴收割进场院后,家家屋里闲置了大半年的细皮石磙就开始忙碌起来了,男劳力们用一种工具把每根芦柴破成四片后均匀地铺在场院,用细皮石磙来回碾压几次,使得篾片变得柔软,不再那么锋利划手,就可以编席了,但即便如此,也难保不被它伤了手指。入秋以后,压柴、打席是时庄的一道风景。这样的情景,可在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纪事》中看到,记得头一次读《荷花淀》时,刚刚看了个开头,心中便是一动,虽然苏北与冀中之间隔着上千里的路程,但在破苇编席这点上,两地也像是家旁邻居。 芦花给人的感觉是温暖的,我小的时候,庄子上的许多人到了冬天都不穿棉鞋,而是穿用芦花编成的毛窝,也很暖和,它在那个缺衣少食年代的寒冷冬天,庇护了多少受苦受难的穷苦人,恐怕谁也说不清。
《蒹葭》是《诗经》里有名的篇什,但它在普通百姓间的真正流行或者被重新提起,大约还得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部电视剧起——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当年,那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让许多生活在大陆上的中国人知道了琼瑶这个名字,同时,也知道了平日里司空见惯、宛如家旁邻居一般的一种生长在水里或者水边的植物还有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虽然,它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并且流行。如今,琼瑶阿姨已经升格成了琼瑶奶奶,但一提起《在水一方》,许多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中年人还要泪水涟涟。 黄夹滩的高松河和二道河边,时庄人常去挑水的西边大水塘包括我家门前的小汪塘边,还有更远的洪泽湖边,都生长着极其茂盛的芦苇和芦荻,春夏时节,满目葱茏,一片翠绿,是水荡里的青纱帐;秋天冬天,白茫茫一片,像是漫天的飞雪。这就是《诗经》里所说的蒹葭了,通常认为,蒹葭指的是芦苇或者芦苇一类的植物,要是说得更细点,“蒹”则指芦荻,而“葭”是指初生的芦苇或者就是芦苇的统称,不分大小。现在一般人已经不习惯用这两个字来说这两种植物了——至少在口头上不这么说,有时在书面上出现,也大多是拽文。但也还存在,有个词语叫做“葭莩之亲”,用来比喻关系比较疏远的亲戚,这个“葭莩”的原意,就是芦苇茎中的薄膜,很薄,可以做笛膜,吹出悠扬响亮的乐音。 就像古人通常是“蒹葭”连用,指的是芦苇一类的植物,而不一定非得是“蒹”指“荻”“葭”指“苇”一样,现在的时庄人也不把这两种植物分得那么清楚,最多就是个大小之分,实际上,这个“大小”也是它们唯一的区别。在时庄人的词典里,芦苇和芦荻都是被叫做“柴”的,芦苇叫做大柴,芦荻叫做小柴,这个“柴”是不同于通常所说的“打柴”的那个“柴”的,那个“柴”是“柴草”,而时庄人的这个“柴”专指芦苇或者芦荻,时庄人把“打柴”的“柴”就叫做“烧锅草”。 村庄上的人对芦苇是有感情的,一提起芦柴地,我奶奶就会很兴奋,她瘪着没牙的嘴对围在膝前的孙儿孙女说:“我做姑娘的时候,那个鱼真是多呀,芦柴地里,一摸就是一脸盆,我有一次去门口小汪边看大人逮鱼,就有一条大鱼一跳跳到我怀里来了,那么长。”奶奶把两只胳膊撑开,虚空里比划了一下。奶奶的讲述让我很羡慕,我生也晚,没赶上那么多鱼的年代,我只能和小伙伴们一起,在二道河上拦腰打起两道坝子,然后把中间的水戽尽,捡拾一些手指头般粗细的肉头萝卜、始皇屁股、毛刀泥鳅之类,回家让母亲一锅烩了解解馋。母亲则很怀念从前在湖边教书的日子,她说,学校放学以后她常去湖边看,湖里长着许多的芦柴、高苗还有席草,那么大那么大的一片,绿绿的,真是好看。妈妈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总会放出异样的光,我能想象这个时候的她一定是回到了自己美好的少女时光。我则对芦柴地里的“柴刮子”感兴趣,“柴刮子”是一种褐色的水鸟,学名叫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它喜欢在芦柴地里活动,把窝搭在相邻的几根芦柴的顶部,我和小伙伴经常结伴去芦柴地去找,但“柴刮子”鬼的很,窝也搭的很隐蔽,我们找到它的机会并不多,常常是空着两只手悻悻而归。 但芦柴地带给小孩子们的快乐是多种多样的,并不会因为一两次没找到“柴刮子”的窝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几乎是从它刚刚钻出地面开始,一直到它被农民收割进场院,小孩子都能从它身上发现许多好玩的东西。比如它刚刚舒展开一两片叶子的时候,就有小孩会把它最中间的那片还卷着的叶片拔出来,轻轻揉松了,放在嘴里吹,能吹出好听的声音。多数的时候是用长成的柴叶卷成喇叭筒,大头用洋槐树针别起来,小头捏扁了,用嘴咂摸几下,就能吹出呜呜的响声,从春天开始到夏天,村庄的场院上、田间地头上,上学放学的路上,随处都可以听到这种或激昂或悠扬或低沉的呜呜啊啊声。这种用芦柴叶卷成的喇叭也是有性别的,音调随嘴子的大小和筒子的长短而有变化,嘴子小、筒子短,吹出来的声音一般就尖、细、高,类似于女声;而嘴子大、筒子长的喇叭,吹出来的声音则哑、闷、沉,有如男声,我曾经做过一个用好几片芦叶卷起来的喇叭,老长老长的,需要两只手才能擎起来,喇叭口像是一只敞开的小碗,哨嘴也做的很大,几乎放得下一只大拇指,我把哨嘴捏扁了,使劲地吹,却怎么也吹不响,我不想就这样把辛辛苦苦卷好的劳动成果轻易地扔掉,就在哨嘴那儿竖着又捏了一道,扁嘴便成了菱形嘴,再使劲一吹,差点把我吓了一跳,那声音,现在想想,大约类似于藏传佛教中那种曳地长号,闷闷地有些震耳,像是天边隆隆滚过的闷雷。 用芦柴叶卷喇叭吹,多是男孩子们干的勾当,女孩子们也玩芦叶,却不是卷喇叭吹,她们用芦柴叶子编东西玩,好多种,我现在大多没什么印象了,唯一有印象的是编粽子。我老家时庄不产糯米,我小时候没吃过粽子,她们也没,但是我们都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好吃,我看她们用三片芦叶互相穿成一个三角形状的物体,说是粽子,就以为真正的粽子就是这样的,但从我后来吃到的真正粽子看,二者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至少,她们那样把芦叶穿来穿去,是没法把糯米包进去的。现在,每到端午节前,我爱人都要去菜市场花钱买些芦叶回来包粽子,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也很有感慨,她小时候也住在水边,门前就是淮河,也有一大片芦苇,也编过粽子玩具。 芦管也是极好的玩具,既可以做成乐器,也可以做成武器。除了用芦管里薄膜做笛膜之外,能做乐器的芦管还有两种,一种是细小的软芦管,须是干的,不容易得到,要在一大堆芦柴中细细寻找也不一d定有收获,可以作为唢呐等真正的乐器的嘴子;还有一种就很平常,小孩子常玩,选一截无节的芦管,一头用小刀削平了,一头斜斜地削成坡状,然后在半坡那儿竖着切上一道缝隙,嵌入一小片芦叶,衔在嘴里一吹,芦叶振动便发出了优美的乐音。做武器的芦管就要选结实粗壮的了,重要的是管壁要厚,在芦管上靠后的位置钻一个小洞,前半截开一长条小槽,在小槽后方芦管的对面再钻一小洞,把一根柔细的小竹枝弯成拱形插进小洞里,一支小弩弓就制好了,从芦管的前口放进小树棍、楝枣或者别的树种的小果实,用食指轻轻一抵前面小洞露在外面的小竹枝,“啪”地一下,楝枣就被弹了出去。 芦柴在大人眼中真正的价值是可以编柴席、打窝折,这是时庄入秋以后庄户人的一项主要副业,芦柴收割进场院后,家家屋里闲置了大半年的细皮石磙就开始忙碌起来了,男劳力们用一种工具把每根芦柴破成四片后均匀地铺在场院,用细皮石磙来回碾压几次,使得篾片变得柔软,不再那么锋利划手,就可以编席了,但即便如此,也难保不被它伤了手指。入秋以后,压柴、打席是时庄的一道风景。这样的情景,可在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纪事》中看到,记得头一次读《荷花淀》时,刚刚看了个开头,心中便是一动,虽然苏北与冀中之间隔着上千里的路程,但在破苇编席这点上,两地也像是家旁邻居。 芦花给人的感觉是温暖的,我小的时候,庄子上的许多人到了冬天都不穿棉鞋,而是穿用芦花编成的毛窝,也很暖和,它在那个缺衣少食年代的寒冷冬天,庇护了多少受苦受难的穷苦人,恐怕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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