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夏日午时，阳光正猛，热烈地炙烤，将一个垂垂老门的梦拥入怀中。他不知道，一个过客此时站在对门的阴凉处，心跳加速，血涌上头，眼窝有些灼热，正细细地捕捉门内门外的蛛丝马迹。矛盾、激动，心情复杂地打量，想象门内的样子。
　　抬脚进门的欲望，被扑面涌来的荒凉逼退。门内路边的野草如此猖獗，围拢着黄墙红瓦的传达室，与周围的芙蓉树、杨、槐连接成片。狂妄无节制的生长，掩盖了人的气息，连一声慵懒的鸟鸣也听不到。漫长的炎夏与丰沛的雨水催发的蛮荒，弥漫在昔日的校园。
　　无须进门，里面的建筑格局一清二楚。校长室、教导处、图书室、教研组、伙房，列于操场的中轴线上，是“韭”字形的中间地带，左右两边是教室及学生、教师宿舍。一条宽阔的土路以传达室为起点，从校门引领西行至医务室右转既可到达“韭”内的任何一列青砖灰瓦房。20年的时光早已定格了某些记忆，往昔的剪影与现实重合的瞬间，我站在炫目的炎阳下，丢失了时空感觉，思维在现实与往事间穿越。
　　沿土路走到校园西头，我似乎又坐进了第二口教室上课。
　　班主任梁老师教数学，端着蓝色讲义夹进来了。修剪得精致的短发配着白皙的圆脸庞，更像一个饱满圆熟的大苹果。不知道是干巴瘦小的教务处长讲话有水平，还是受他的人格魅力影响，二十岁出头的梁老师给我们强调班内事务时，也重重地把“其他”咬字说成了“其他(tuo)。严谨不苟言笑的梁老师，开学不久竟弹起脚踏风琴教我们唱《礼貌歌》：“相逢点头笑啊，握手问个好……”她的嗓音有点干涩，紧拉硬靠的话，可勉强归属到时下流行的凤凰传奇类型。
　　梁老师眼寇。课堂上，复习上节课内容时，她扫视一圈，专拣溜神开小差的提问；新课讲到关键处，她盯着眼神困惑的孩子，看他们的表情反应。当那些孩子面部放松，愉悦地咧嘴笑时，她会心一笑，不再多讲，让大家做习题巩固。
　　初二那年，学校里突然分配来那么多城里的大学生。那些别致的飘带衬衫、碎花短裙，飘逸的连衣裙，卷烫的发型、彩色高跟鞋以及肉色长筒丝袜，每一项都是新式武器，在我们纯朴的眼神里掀起兴奋的波澜。从邻班走过，偶尔听到最时髦的英语老师讲课，我都忍不住放慢脚步，跟着她清脆甜润的嗓音，在ABC结构的单词、语句和课文里游弋一会儿。那是晨阳撩开了迷蒙的面纱，是清露润泽着清新的草叶，沁透肺腑。
　　那年六一，最时髦的英语老师主持节目，她的双手一会儿叠于腹前，一会儿垂于两侧，一会儿又倒背到身后，那矜持全然不是课堂上的挥洒自如。“浪花，奔腾的浪花，你象天边翻卷的云霞，望着你，心潮涌起波涛，你可知道，我有多少知心话……。”她有点嗲声嗲气地模仿于淑珍演唱《浪花啊，浪花》时，我怎么听都觉得在唱“兰花”。“啊浪花，我爱你志向远大，多象我的心上人，风波浪里度年华。”从此，一双双单纯的眼神里又多了点猜疑，她的心上人会是哪一个？是不是教我们物理的奶油帅男？那天，我们明明看见他俩赶集并肩回来，两兜青菜一左一右在帅男的长胳膊下荡荡悠悠。帅男和英语老师一路说笑，那笑脸是从心里漾出来的，比课堂上亮给我们的柔情甜润。
　　一米八五的奶油帅男在教师队伍里，颇似玉米地里钻出来的一棵高粱。那长胳膊专门往黑板顶端写字，害得我们擦黑板跳起来也擦不干净，必须踩上凳子才能彻底消灭那些高高在上的字迹。最好笑的时刻是他在黑板下端写字，那高杆的身子不知道怎么调度才能即保持优美的姿势，又能把字写漂亮。当他侧拧着身子、屁股撅得比腰高时，正像一只大龙虾，伸出长钳在黑板下角划拉。下面有女生憋不住嗤嗤地笑，他直起身来，细皮白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半学期后，当他一个大叉腿，稳稳当当降低了幅度再在黑板下角写字时，转过身来，我们清楚地看到他嘴角隐隐泛青的络腮胡子，奶油帅男蜕变成了洒脱帅男。
　　这些美好的场景在校园里保持得并不长久。三两年后，他们青春的身影都辗转进了城里，向着明媚灿烂的理想地而去。他们本来就是过客，在这里临时客串了一把，也把初出茅庐的锋芒和稚嫩留在了客串地。当时机成熟时，攀上过路车绝尘而去。不知道，回首往昔他们有何感慨。都说青春无敌，其实青春才是最仓促的过客，容不得你左顾右盼，当一颗流星划过茫茫天际时，也带走了那些青葱岁月。
　　谁会是这里的永久？我叹息着翻检记忆留存时，教语文的施老师身着藏蓝色涤卡中山装，腋下夹着讲义夹走来了。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四十多岁的施老师讲到此处，一点唾液溅到嘴角，光滑的脑门闪着光亮，不知道是汗水润泽的效果，还是兴奋激发了脑门放光。我们咧嘴呵呵地笑着，看他弯下腰去，模仿孔乙己慌忙伸开五指，罩住碟子说：“多乎哉？不多也”。直起腰，施老师忍不住也笑了，嘴唇也亮亮地抹了明油似的泛着光亮。
　　大家扯开喉咙读书的时候，施老师倒背两手来回踱步。我看到他的右口袋下角，清晰地鼓凸出一个圆圆的痕迹，颇似女生擦脸的牡丹牌香脂盒的大小。我用肘捣了同桌看时，他突然转到我的课桌旁，点我站起来回答，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和“摸出四文大钱”的区别。不管我们的回答如何，总结时他会放慢语速，强调一下“关键问题所在。”“关键问题所在”六个字，也演化成了我们班最常用的口头禅。
　　初中三年，我总和另一个女生抢着站起来范读课文。施老师笑眯眯地期待着，看哪一个的手最先冒出脑袋上方，不失时机地一点，那一个就“噌”地从长板凳上弹起来，自我陶醉地朗读起来。那些飘荡在校园里的读书声，象春柳拂水，涟漪荡漾，悄然渗入记忆的沟回。
　　烧杯、量瓶、紫色石蕊试液、坩埚、蒸发皿、酒精灯们在一个木制提盒里端坐。班空里，我小心翼翼提着木盒往教室走，教化学的胡老师端着杯子喝足了水，才在上课铃响前大步迈上讲台。那步子大，踏实利落。脚上常年是一双松紧勒口黑布鞋，进门、上台、转身，三步尘埃落定，没有丝毫懈怠。课讲得干脆，不拖泥带水，也绝不拖堂。下课铃声响过，众目睽睽下三五下收拾好仪器盒，他前我后，提着送回办公室。那砰然匝地的脚步声，也给我定了步点似的，不自觉地一起一落随着他的节奏走。
　　我当化学课代表纯属偶然，初三那年班主任梁老师怀孕生子，换成了教数学的田老师。田老师好酒，每晚都喜欢喝两杯。晚自习听见脚步走进教室，不用抬头，只凭那身酒气就知道是他。
　　我最反感他酒后进教室。“数学做完了？做完了就完事大吉了？初三应该主动找资料，学会归纳题型。”他走过来，翻着我的作业本，指定我当化学课代表。
　　也许我最令他失望，下了课我和几个体育队的同学满院子追打嬉闹。他反复告诫我，女孩儿要文静，要保持娴淑的仪态。“心静才有思悟。”我当时垂着头一声不吭，却瞅着他被烟熏得泛黄的指头，逆反心越来越重。
　　中考前的冲刺阶段，我彻底鄙弃了他的说教，远远看见他走过来，扭头躲到别的路上也绝不和他照面打招呼。他依然让体育老师给我捎话，要专心学习，少搀和体育队的事儿，甚至强行阻止我参加市运动会。我断然不顾他的阻拦，参加了市运动会，晚上自己却躲在住宿处偷偷地痛哭了一场。第二天，推说头疼感冒，最终一个项目也没参加。此后，我一直躲避他。中考成绩下来，我的数学最差，竟然没达到参加考试的几个同学的平均分。
　　施老师、胡老师和田老师他们这一拨儿，应该是这所校园里坚持长久的人，但后来因学校合并也离开了，最终也成了这所校园的过客。他们走了，也带走了这所校园的灵魂。他们是执着有定力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固守着脚下的三尺讲台。所谓过客是身边一茬茬成长的孩子，是一年年熬走的光阴。
　　那个炎阳炙烤的午时，我毕业十几年后再次走近她时，她瞌睡正浓。也许一上午过往的人流、车声，絮烦聒耳，令她衰弱的神经疲惫不堪，她阖上滞重的眼皮睡了，没有留意到一个过客的停留和心事重重。
　　土路两侧疯长的杂草触痛了我的心，这是没有剪裁的蛮荒的成长与时光竞争的结果。她衰败了，还有人在里面吗？会不会有熟悉的身影走出来？我不敢走进去，站在对门的阴凉地里兀自伤感。
　　今天，画面上的一个牌坊将我的记忆又拉回，沿着那条拓宽的水泥路，穿过牌坊，过铁路口，北行约500米，来到了她的身旁。
　　“泰安七中”，我输入记忆中最纯美的四个字在网上搜索，陌生的新校名出现在老校址，院内漂亮的教学楼和整修一新的花坛，刷新了曾经的荒凉。她也成了历史记忆中的过客。
　　所谓永久，原来如此脆弱。我们都是过客，最终逃不过时光的掌心。
2014-4-24
　　 [ 本帖最后由 冉令香 于 2014-4-27 10: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