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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胶片的电影

2020-09-17叙事散文敬一兵
没有胶片的电影敬一兵三十多年前,被我眼睛拍摄和记忆剪辑的一部没有胶片的电影,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在我大脑里频繁播放。电影中的一些人现在已经死了。就连那间宽敞的食堂饭厅,也被时间吞噬了它的名字和躯体。我只晓得它的性质属于国营食堂,位于川北的一个轮
       没有胶片的电影

            敬一兵

  三十多年前,被我眼睛拍摄和记忆剪辑的一部没有胶片的电影,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在我大脑里频繁播放。电影中的一些人现在已经死了。就连那间宽敞的食堂饭厅,也被时间吞噬了它的名字和躯体。我只晓得它的性质属于国营食堂,位于川北的一个轮廓和线条已经模糊了的县政府招待所内。这部电影反复播放给我一个人看,似乎专门在提醒我说,一个人的怀旧情绪,终究会取代他的喜新厌旧情绪。

  这部没有胶片的老电影,能够固执地从时间深处向我的脑海里飘荡而来,能够拼命踩在我新放进脑袋中的其它电影的肩膀上,然后把它的身子伸进我的眼帘中,足以证明旧日那间食堂饭厅的窗扉和墙壁,还有那些渐行渐远的旧人旧事,确实具有很强大的生命力。至少对我这个内向善感耽于冥想的人来说是这样的。饭厅的墙壁刚被人用石灰刷过一遍,但借了白炽灯的照射把细察看,还是能够轻易找到曾经的漏雨在墙壁上留下来的岛国地图痕迹。阴影中的窗框和门扉的线条和轮廓特别黝黯,显现出了诡异的成分,再加上早先涂在上面的板栗色油漆已经开始脱落,伤疤连着伤疤般的情形,更是突出了时间沧桑的斑驳刻痕。在电影里我看得出来,墙壁和门窗上的这些记号,清晰地向我暗示出了一个个小陷阱的生动形象。这些小陷阱的暗示和寓意近在咫尺,眼睛盯在它们身上的时间过久,我就会觉得自己已经陷落在了这些连环的小陷阱中,身子不断摇晃,头晕眼花。可惜这部电影里的我当时并不懂得,在电影之外,在人的生活中,同样也存在着这些小陷阱,毕竟没有谁的生活可以过得十分平顺。那个时候,我是来参加智力支乡会的受邀代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饭桌上的菜肴,还有我所扮演的角色上面了,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些小陷阱在将我绊倒陷落的时候,会像一个挂着无形之饵的鱼钩,或者井穴、洞窟、隧道与镜子等所隐喻的延伸之境那样,把我的亲戚也从平静朴实的日子里,一下子就神秘地引诱到喧嚣热闹的繁华之中了。

  会议期间,我是很难得走饭厅通向厨房的那扇陌生的门进出饭厅的。但是就在那天的晚餐结束后,那扇门突然对我产生出了巨大的诱惑,仿佛在一大帮代表人群中,唯独我听到了门后面回荡着的召唤。白炽灯的光线从背后照射过来,我长长的影子斜挂在饭厅的墙壁上,形单影只轻飘飘的。以前我也留心过自己投在墙壁上和地上的影子,我不动的时候影子也不动,任由一根电线的投影穿过脖子把影子吊在半空。我对着影子做出一些猥琐的姿势,影子也就同模同样地把这些姿势模仿出来。看见这些情形我就觉得影子成了我身体轮廓和动作的复印机。当然,影子这台复印机不同于物质制造的复印机。它没有厚度没有手感,也绝不会沉沦在模仿带来的兴奋中流连忘返,一个劲地进纸出纸。影子总是用忙不迭时的卑微动作捡拾我随手扔掉的时间、记忆、情感和零散的生活碎片。这次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我走一步,影子就往前面挪一步,好像它始终要固执地抢在我的身子前面,还有光线所代表的那支庞大的时间仪仗队面容严肃地走过我的身子之前,指引我如何行走才能够抵达神灵所在的彼岸。如果不是在这部没有胶片的电影里观看,我还很少产生过这种感觉。

  我穿过那扇陌生的门,下了几级石阶梯后就听见有人喊我。循声望过去,发现是我的幺爸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在向我招手。他和我十多年前见过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我当时十分错愕,既不晓得他舒心的笑容是怎么来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置身到了这个地方。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子向他的背后望过去,才发现那是饭厅的一个储藏间,只不过本应该堆放蔬菜、粮食和坛坛罐罐的地方,在一个冬末春初的晚上,已经安放了好几张大饭桌和无数的凳子。虽然蜡黄色的灯光比我们代表吃饭的饭厅黯淡了很多,但却照样呈现出了桌子上被人狼吞虎咽后的菜盘子和啃剩的骨头乱七八糟堆放着的苍夷景象。幺爸说这几天他和我的大爸,还有我的堂哥都被县政府邀请到这里来吃饭。直到此刻我才看清楚,他舒心的笑容就是从他酒足饭饱后挂在嘴角边的油珠珠上出发的。他说完那句话后,还用手兴奋地指着自己胸口上戴着的纸牌牌让我看,上面赫然几个油印的楷书大字“亲属代表证”,大字下面那行较小的钢笔字是别人写上去的幺爸的名字。

  现在我才闹明白,幺爸舒心的笑容是因我而起的,如果不是有我在这里开会,幺爸也就没有机会享受免费大餐了。幺爸平生几乎没有任何资本和资格获得别人邀请享受免费大餐的。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幺爸唯一一次公开在大庭广众面前露脸的机会,是因为他那个残疾的大儿子在镇上赶场天摆地摊卖老鼠药,涉嫌贩卖假冒伪劣商品骗了别人的钱,被工商所的人喊家里来人交钱时,幺爸把脑袋夹在胯底下挤进围观的人群去交罚款赔礼道歉。所以,他一旦逮住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是会像抽叶子烟一样好好过把被人尊崇的瘾的,哪怕他们吃的饭菜比我们这些代表们吃的差些,哪怕是在灯光昏暗的储藏间里吃饭。幺爸抛弃了辈分的尊严把我当成了他的福星,也不顾自己在小辈面前显露卑微的尴尬,走过来说要搀扶我,这让我很难受。我自然知道他这样做是稍微打了点小算盘的,但幺爸却不晓得有时候人要优雅地沉默而话和动作不要太多。事实上,即便是在亲情笼罩下,照样还是会泄露出人性的复杂性,就像我知道这心眼很多的世界偶尔会回过头来,以复杂的心思打量我一样。

  我问幺爸大爸和我堂哥去哪里了,幺爸说他们先回旅店了,还说旅店也是凭戴在他们胸口上的这张纸牌牌免费住的。一边说话幺爸就一边拉着我的胳膊朝旅店走去。幺爸兴致冲冲的行走样子,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以前在书上读过的那些跑码头的身份暧昧的人士。我俩三拐两拐就走进了一条尿巷子里。路边木电杆上昏暗的街灯照在我们身上,让幺爸胸口上别着的纸牌牌成了灯光聚焦的高光点,特别醒目。我晃眼一看,反射着灯光的纸牌牌很像是上帝发到幺爸手中的扑克牌中剩下来的最后那一张牌。其它的牌都被幺爸毫不犹豫打出去了。玩过争上游这种扑克游戏的人都晓得,最后捏在玩家手中的牌,大多是一张王牌。幺爸捏着的王牌让他这几天特别风光,走起路来都特别有劲。穿过旅店基本上都是八张床位一间的客房甬道时,幺爸逢人就要说这是我们家从外地来参加智力支乡会的代表。别人一听介绍后赶紧让开过道,露出惊讶和羡慕的神色给我点头致意。他们不是诧异我居然肯来这种鸡毛小店,是诧异我怎么这么年轻,鼻子下面还没有冒出胡茬。而我诧异幺爸不晓得背着我在别人面前把我吹嘘成了什么样子。我带着疑惑,幺爸带着眉飞色舞的神情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是两间单人间客房。一间是幺爸住的,一间是大爸和我的堂哥住的。

  大爸看见幺爸领着我走进客房,慌忙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有出息了,你父亲是个大干部别人都没有邀请他来参加代表会而只邀请你,看得出来你比你父亲还能干。大爸看起来还是又黄又瘦的,额头上布满了沟槽状的皱纹,很深也很长,仿佛刀刃篆刻时在石面上留下来的那种崩裂飞溅的印迹。大爸没有给我接住他的话头子准备开口的机会,又说你能来参加这个会议,我就知道你是很有孝道的一个人。从刻木事亲到哭竹生笋,大爸说起孝道的话题津津有味。在冬寒尚未褪尽的夜晚中,大爸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旅店的床上,而是坐在了春天的太阳下面。在我的眼睛里,就凭他与我幺爸在说话内容和语气上不可兼容的性格,还有他惯性般保留下来的不亢不卑的本能,都简约成了默默无闻延续血脉亲情的动作,大爸确实是值得我高看一筹的。我知道大爸对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让我不要忘记了家乡。我当然忘不了的。我的根就在这里,尽管现在我远离了家乡,我所有的热气和印迹都已经在家乡消失了。

  第二天的那顿晚餐,我是在储藏间里和大爸幺爸他们这些亲属代表们在一起吃的。吃饭的场面十分紊乱和嘈杂,但却很轻松也很真实,不像我在隔壁专门供智力支乡代表的饭厅就餐时那样,必须周五郑王,必须时刻牢记不同的小资在细节上有不同的区别,必须按住肚子还没有吃饱的那种特别旺盛的食欲,假眉假眼与别的代表交流改变贫困地区的意见。如果不是在这部没有胶片的电影里,我还真的无法清楚地看见我自己当时扮演的角色,纯粹就是一个自己的屁股还在流脓流血,却要给别人医治痔疮的人。

  地里缺水了。坟草又长高了。母猪下崽了。家里今年比去年多腌制了一罐酱瓜……这类和泥土有一样味道的话语声始终萦绕在席间。他们在席间说话自由自在,不需要掩饰也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幺爸和大爸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要在沉默态度上保持一致,给周围的人留下冷淡和距离的感觉,但他俩在行为上却没有保持一致。大爸不喝酒。幺爸不仅喝酒还对桌上的菜肴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好像他手中的筷子迟到一步,那盘中菜就成了别人的了。大爸和我看见幺爸的吃相相视一笑。我们确实没有想到,一间储藏间就能够这样轻松清晰地把幺爸永远也成不了小资一族的秉性放大了。大爸不慌不忙给我讲老家的情况也不断往我碗里夹菜。他很少动筷子,即使动筷子,也是很儒雅地夹一点放在自己面前的菜吃,根本不像同桌其他人,嘴里吃着眼睛还在桌面上扫描,菜盘子就是放得再远,也要起身撸起袖子夹上一筷子。一个亲属代表看见他旁边人的行为太没有修养,看了我一眼使胳膊抵了他一下说,老子说你龟儿子的长得猪头猪脑的莫球得本事是没有说错哈,有本事的话,你娃儿早跑到隔壁智力支乡代表的餐厅里去吃了哈。

  大概是白炽灯的瓦数太小了,整个储藏间里的灯光就和黄疸型肝炎患者的脸色一样显得有气无力。这正好适合我的目光进行穿梭,没有坚硬的阻力,一切都是柔软的迎合。储藏间比饭厅要小些,又临时安放了好几张大圆桌,所以吃饭的时候就会觉得拥挤,不舒服都不说了,关键是端上桌子的菜盘子没有隔壁饭厅的多,也没有隔壁饭厅的盘子大。特别是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中,让挂在储藏间墙角上的蜘蛛网显得悬吊吊的,一下子就使我发现从隔壁饭厅迁徙到储藏间来吃饭,仿佛是从天堂迁徙到了悬吊吊的地狱。饭厅是食堂的面子,肯定会被人像待嫁的女子随时随地往脸上涂脂抹粉进行打扮的。储藏间是食堂的仓库也是食堂的内脏,打不打扮不要紧,只要功能正常就行。这样一来,饭厅和储藏间肯定就有了外表上的差异。饭厅和储藏间的差异会给人的感觉形成差异,这种差异并不代表贵贱或者高下,但很多人还是喜欢把这种差异看成是身份、档次高低的象征。尤其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县政府招待所里,这样的情形可以说比挂在县政府大门口的那块木牌牌还要显眼。难怪有些亲属代表弄死都不想在储藏间里吃饭,情愿端碗饭舀上几勺喜欢吃的菜蹲在院坝里吃,原来他们觉得在储藏间吃饭矮人三分影响了胃口。最近几天这部没有胶片的电影老是在我脑袋里放映,原来它也就是要通过储藏间这个特写镜头告诉我,亲属代表与智力支乡代表的差别不是他们身上有没有责任,而是他们身上的光环有多亮。

  现实生活里我的大爸已经死了多年。他死的时候我没有送他最后一程,这让我一直感到十分内疚。只有在没有胶片的这部电影里,他还继续儒雅地活着,从而让我的内疚变得没有早先那么尖锐了。他的脸还是那么清癯,瘦小和神情严峻,像浮在水上渐去渐远的一张照片。他在镜头里始终不亢不卑地游走在亲属代表与智力支乡代表之间。穿在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破旧蓝布中山装,既穿出了他的档次也穿出了他的意识形态。在我的心目中,他的气质比穿着三件头西装、系着蝴蝶领结的老教授更胜一筹。我的幺爸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也有八十来岁了。在我一个人观看的没有胶片的电影结尾中,幺爸出现的镜头并不多,我估计这样的情形是幺爸提出来的。我并没有在脑海里反复追问这部电影说幺爸后来的结局是什么。事实上我们的生活都是没有一个明确结局的,大家都不过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感觉而已。幺爸要寻找的感觉,应该是我大爸生前的那种感觉——没有看见自己的亲人时,或者一个人独处时,给人冷淡和距离的印象,只有看见自己的亲人时,他的眼睛才会变得又有温度又有含情脉脉的韵致。一个个充满了感性色彩的镜头,一段段丰满的情愫剧情,像落在棉纸上的水滴,正在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浸渗开来。小说、诗歌和有胶片的电影可以大声疾呼。而只给我一个人看的无胶片的电影,却可以在一声不响之中,让我浮想联翩。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4-5-3 11:17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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