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佛诚

文／高会林 　　九寨沟是大地母亲最洁净的乳房，今年春末我得空酣畅淋漓地吮吸了一把，回头又品尝了历史悠久的成都小吃和重庆火锅，嗓眼漫溢着香辣的饱嗝，提着导游小姐派送的一大包简装方便面和矿泉水，背负臃肿的旅行袋，谢绝了码头上一大群“棒棒”们帮忙抬举的好意，独立自主地越过长长的船桥，风尘仆仆地登上三峡游轮。 头枕巴山蜀水，不分昼夜地观赏长江两岸迤逦风光，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一扫旅途疲惫和旅游市场鱼目混珠的阴影，心旷神怡的沉醉感分秒必争地强壮起来。 　　次日，作别屈原祠的当晚，在卧牛山嫩玉米棒和长江、汩罗江鱼虾的滋补下，我兴奋得似睡非睡、迷迷糊糊，满脑子都是屈原伫立江边，微风盈袖，衣襟款拂，动情朗诵《九歌》、《天问》的情节。当江面浮动鱼肚白，朝霞投江殉情，游人们断断续续步依船舷醒神望景时，我却昏昏沉沉地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呼噜声被雄壮而浑厚的汽笛声一下压瘪了，船稳稳地停靠江边某景点一侧，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朗读介绍文字真够提神，立马打消了睡回头觉的惰念，赶忙着衣揩脸，切入绵长的人流，蹚过五六只渔船担木板搭构的简易通道，上岸寻景。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处古木参天的馒头状小山上满目苍翠、曲径通幽，一草一树尽显南国风韵，文物古迹星罗棋布，换步即是，目不暇接。 　　游览了约莫半个时辰，随人流漂移至一松柏蔽目、阴凉异常、人影如水的大庙门前，凭借身高步长的优势，不觉已踏上贵庙门槛；无意回头甚感不妥，身后，游人自觉地排起长长的队列，队前一老和尚正恭敬地向各位颁发檀香三柱，尔后放行。我怀着不文明的歉意，经十余分钟排队等候，虔诚地接过三支香并点头致谢方才入庙参拜。简单目测，此庙堂与其他庙宇不同的是又高又宽，大殿雄伟壮丽，净高远不止三丈六尺，面积相当一个中型剧院的规模，应当是庙宇建设的典范之作，不禁兮叹真乃大手笔，很好体会佛海无边的意思，而且用于叩头的蒲团不仅数量奇多，关键是大得出奇，足具一张餐桌面的大小和厚度，我磕头时顺手捏了一下，面料是亚麻和棉的混纺物，即便膝盖磕破皮也无法损伤其质地上乘的体面，绝对经久耐用。 　　烧香拜佛后，我缓缓平身，打算沐浴一下此庙蕴藏的佛教文化底蕴，不知何时右臂已不容分辩、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柔中带刚地卡住，懵懵懂懂的，一位三十岁上下、身体健硕、笑匣和善的年青和尚，将我半请半拽地拉到他的办公桌旁坐下去。这是何故呢?我暗自嘀咕。在他同我大侃生活、信仰、工作、游历和感悟等人之常情的山海经的同时，我才忙中偷闲地发现佛堂一侧的阴暗处站着几十名年轻力壮的光头和尚，正在依次等候或办理一对一的谈心说教活动。我这里，一本厚厚的游客签名薄被一页页翻看学习，他请我在空白页面上郑重其事签署我的姓名、通讯住址、工作单位和到此一游的准确时间，精确到秒，并延伸食指按块手印，仿佛我在参加马拉松比赛撞线计时似的记录成绩。我不禁心中窃笑，以为如此这般兜圈子绕弯子形同开展呼啦圈的运动，是此地敬佛方式的一大特色。没想到，我正用餐巾纸擦去鲜红如血的印油的当口，那和尚口风一转，循循善诱，跟耍猴人似的，以一些反问和感叹句作价值取向铺垫，修筑了一条平坦通畅的化缘之路;他说你出远门旅游，家人那是每天都在为你的平安健康担忧呀！你想啊，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什么最重要？平安！要久久平安才叫得福；你的父母妻儿能天天为你祈祷平安顺利，你现在为什么就不能为他们购一份久久平安的佛诚！云里雾里的被他搅得糊涂吧唧，我说请你拿件佛诚来瞧瞧。他大笑说我们的佛诚就是要久久平安，请施主为本寺捐献一百九十九元就成了。 　　原来如此！我被这个死皮赖脸、牵强附会的佛诚搞得恼火莫名、哭笑不得，看着他和周围几十双笑里藏刀、像鹰一般贪婪的眼睛，也不便有辱斯文地当即发作。好汉不吃眼前亏，放弃也是一种美丽，否则，身在异乡，真讨个破皮烂肉的没趣，回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犯不着跟这些光头和尚计较。我站起来，面对这帮光天化日变相抢劫的僧人感到恶心反胃，人之初性本善衍生的正义感导致心理发生微妙的变化，于是掏出十元钱放上桌面，以软硬兼顾的语调说，连日来长途跋涉，旅资消耗殆尽，今日囊中羞涩，要不要就这些。那和尚窥出我态度里隐藏着格斗的成分，闹不清来头，说不定还可能会些武功，动起手来恐没有必胜的把握，姿态明显矮了一截，愣在椅子旁叽咕道：多少是个心意。我大步流星地再次跨过那道鬼门关样的门槛，远离这座违反佛教旨意的洗钱机器，望着川流不息的陌生的人群无话可说，垂头丧气地向山下走去。 　　此处景区状若哑铃，分东西两翼。游完西区，旅行团和导游均已走散，去向不明。下到山底，游兴阒然闭合，从逻辑角度推理，既然西区的和尚能钓鱼，难保东区的尼姑不会蹦迪，还是识趣点自行终结这段烦人的精神苦旅，回船歇息。 　　沿途路口两侧临时点缀着一些小吃摊，品种不少，生熟、荤素都有，出于调节船舱饮食文化和便以携带考虑——潜意识里说不定找到出气筒了，这回我是慷慨解囊，买了一大包馒头、几十只熟鸡蛋和鸭蛋；要了一荤二素一汤和啤酒，临江把盏，大吃二喝。酒酣饭饱后，晃晃悠悠提着食品袋步下江堤。这时，一句细小的“叔叔，买香瓜吗”的声音挡住我的去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蹬在两只盛满香瓜的竹箩边，笑嘻嘻地向我打招呼。我走到近前也蹬下来，和她亲切地面对面，把圆圆的、香喷喷的连着青藤的瓜儿举近鼻前，深切地嗅着暮春早瓜沁人肺腑的香气问她，这么小年纪怎不去上学？今天好象不逢周末。她胆怯而羞涩地小声说家里田少收成低，供不起学费，读完三年级就不去学校，来这里捡矿泉水瓶子贴补家用。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周末，听她这样一答，瓜儿的清香大半走味，没吃便恍惚有些酸牙，我说我真想把你这担便宜的瓜一起买走。她傻笑说买多了叔叔也背不动，吃不了那么些的！我笑了，她也咯咯咯咯地放开声开心地笑了。我递给她二十元钱，拿起一只香瓜转身就走。她喊叫着追上来，揪紧我的胳膊要给我找钱。我挣脱了说，好孩子，不用找零了，叔叔口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将才若早遇见你，叔叔这顿酒就不喝了；回家对你爸妈讲你还小，还想去读书，长大了没文化可不行！ 　　回到空无一人的船舱放下物品，我走上船舷，远望南岸黛绿的山峦，看不清山中隐匿的庙宇和那些津津乐道于解读或诠释佛诚的僧侣；中距离凝望着江边，那个勤劳、懂事的卖香瓜的农家小女孩，和她的两只箩筐合成的三个小小的黑点儿；一江春水正一刻不停地从我的脚下向东流去，奔赴大海。两岸风光陡然浓缩为写意画中一些凌乱不堪的干燥的线条，在我的三峡旅程的印象里飘来飘去。 　　陆陆续续的，同游人一个个返回船舱，仿佛遭遇了一场春末夏初的冷雨，心照不喧地沉默着。 2007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