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看着我们的屋子变老

　　　　　　　　看着我们的屋子变老
　　　　　　　　　　　透透/文 　　一些人把土屋推倒了，建了楼房。白闪闪的几幢新房子，在古老的村子里，像来了西装革履的城市人。我也想把我们家的土屋推倒，再拉些钢筋水泥砖头回去，建新房。可那条乡村公路只开到了山脚，上山的那条小路又被人堵了，我们住在半山腰上，车上不去，那些沉沉的东西就上不去。山脚下不是没有地方，只是一家人在山上住了几十年，与那儿的泥土、草木、空气、阳光和雨水都混熟了，就像连了血脉，谁也离不开谁。 　　我们继续住在老屋，老屋继续守着山头。天亮开门，天黑点灯。许多时候，我总是弄不清，是我跟着屋变老，还是屋跟着我变老。我只知道，我有多大，屋就有多老，我的脸长了多少道皱纹，屋的墙就开了多少条裂缝。我们日复一日，在时光中，走一步，掉一层皮。 　　眼看着我们的屋子变老，日头和雨水依然轮流来敲它快要朽掉的门和窗，还大把、大把地洒在屋顶上。那些瓦，有的变得灰铁般苍劲，有的则脆弱地碎了，漏下来的阳光或水滴，时常落在楼板的谷堆上，接着生菌发霉。而我们则一次接一次地检漏翻修，补上新的桁条和瓦片，像给一件衣裳缝补丁。但雨不管这些，日头也不管这些，它们照样天天从屋顶来去。

　　风也照样不停地往堂屋里跑。有时一头撞在那扇木屏风上，又弹了出去，有时绕过屏风，从后门溜了；有时则拐到灶屋里去，把炉膛的火苗吹得直往后倒；有时又窜到我们的房间里，弄得全家人都喊冷。

　　后来，有一天，秋风来了，我们正小心翼翼地往堂屋的木屏风上挂相片——我的两张放大的结婚照、弟妹们的几张单人照、母亲和父亲到我工作的城市看我时的一张合影。在一间低矮的老屋里，没有什么比那扇屏风更能展示一个家庭的生活景象了。谁走进来，目光都无法绕过它，哪怕只是远远地路过这家人的门口，只要大门敞开着，屏风上的东西一眼就能望见。我们因而乐此不疲地往屏风上挂这贴那，除了我们的大红奖状，还有吉祥的年画，领袖的头像，以及那本每天都要撕页的小日历，那天又挂上了那个大像框。那是一个重要的“展示”，我们做得非常认真和专心，并没留意风从背后扑来，结果，那股冷风不但把母亲的白头发搅得乱糟糟的，还从她的穴位钻进去，在脑袋里瞎鼓捣，让她痛得要命，我们用尽所有的办法都不管用。

　　从此以后，我们的屋子开始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每天，屋坎边总倒着一堆新鲜的药渣，冒出的热气，被风一吹，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很久才散去。夜里，我一听到咳嗽和呻吟声在黑暗中空空地回荡，便觉得头顶上那根屋梁摇晃起来。我的梦越来越少了，有时甚至瞪着眼睛到天亮。

　　看着我们的屋子变老，我不知道它还剩下多少时光，正如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可是，慢慢地，我便明白，一个人的生命和一间屋子的气象根本就是联通一气的，人朝气的时候，屋子也热闹，人老了，屋子里里外外的事物，就一件一件安静下来。而那些从门前经过的时间，也一慢再慢，日子似乎被一只手拉得老长老长。

　　先是家里的畜栏空了，那头老黄牛在我出门之后被卖掉，因为父亲拉不动它，它也拉不动犁了。之后，我们的田没粮收割，地里的荒草一荐没黄，另一荐又长了出来，不再有人理会。

　　那头猪则越养越瘦，最后被宰的时候，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剩下的那几只鸡，又早出晚归的，终日不见影子。

　　猎狗和老主人一样，对村里的动静都变得漠不关心了，他们常常相互挨着，坐在门外，一声不吭地晒太阳，久不久打个盹，两个头一齐点了一下，接着又点了一下。

　　苔藓从墙根爬到了墙壁上，酷似一块块老年斑，摸上去感觉凉丝丝的，连老鼠、蝙蝠和麻雀都懒得来墙缝里做窝了。

　　那架风车，光泽早已褪尽，在廊檐底下小心翼翼地靠着墙壁，那只手柄不知摇了多少年，也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去摇。

　　屋子里越来越黑，有些角落看不清楚了，一件件磨损的农具搁在那里，过去的许多事情都搁在那里，渐渐被人忘记。等到某一天，偶尔有谁想起哪件旧东西时，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屋子变得空寥寥的，只剩下老父亲和老母亲，除了在那里吃饭、睡觉、闲坐，他们连话都不多了。而我则跑到外面去，常常忘了回家，很久、很久才回去一次，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出门。

　　只是，我把目光留下了，继续看着我们的屋子变老，看着门前屋后草木枯荣，岁月兴衰，看着桌子板凳、墙壁楼板、屏风年画、床被衣物，它们一件件露出灰白或蜡黄的骨骼，残缺或褪色，上面的坑坑洼洼，是一间屋子走过的路，并且还将继续走下去。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去，仍旧是一样的曙光，照亮山坡，照亮村庄，照亮老屋。老屋仍旧是老样子，我也仍旧是老样子。

　　在这里，我们都能听到上个世纪掠过屋顶的风雨声。
约1800字
2007/9/22 于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