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韵悠悠

　冉令香
　　泰山之阳的水太深沉了，总有些沧桑深蕴其中。当秋波盈盈走进脚下这潭碧水的时候，我早已在瑟瑟秋声中看水了。
　　我在看水，看着山涧里碧幽幽的一潭水出神。我是沿泰山东北麓天烛峰景区的山路攀援而上的。两侧的山坡衰草绵绵，脚下溪谷伶仃。唯有这幽静的潭水映照着枯草群峰，漫话一秋的虚空。这潭水如一块凝脂翡翠深嵌进深奥的峡谷，有着孔雀蓝的深沉，又如一只冷静的眼与湛蓝的天遥遥对望。我怕辜负了它的一往情深，久久地俯视时，一股无名的寒，冷森森地由脚跟袭到了后背。崖岸上三两棵柿树褪卸了夏妆，挂着黄晕的灯笼在秋风里浅唱。柿树、枯草、酸枣树与荒凉的山峰在水中交织映现，将没落前的繁华与冷寂倒映成一张时光胶片。我曾多次造访，驻足它的边缘。寒冬里，它凝固在荒凉的山涧，冷漠如白内障的眼看不见一丝风轻云淡。夏日里，它的心潮涌动激荡，深不可测。只有秋天，天清地静，我才读懂了它沉静的心。正缘于此，我总喜欢在宁静的秋日登山临水。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就连大自然的风花雪月、虫语蝉鸣都与你有着某种机缘，在某时某刻触发你心头的敏感神经。这一刻，我便与这潭水有了某种机缘。今日你来看它，是一幅心境淡然的面孔；隔天再来，也许就是忧心忡忡的愁波荡漾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何曾拥有过同样一片水域的面容？
　　就连泰山西麓桃花峪水库，也让我领略到了另一种水韵。那个初秋，晨阳下，碧蓝的水面溶化了天幕的一角，与天融为上下一体。只一面净水，便把外面的嘈杂喧嚣隔离成老时光的幻影。
　　那一定是风姑娘新赶制的曳地长裙，趁着好天气一抖，平滑的蓝湖绸随风舒展，匀净细腻的波纹霎时传到对岸去了。这是熨帖的湖蓝啊，冷静而又纯粹，是经历了春风、夏雨涤荡的蓝，纯净、明亮不染一丝渣滓；它又那样润滑、恬静，具有包容一切的沉稳和大度，让人琢磨不透。那是人到中年的沉稳与淡定、洞察世事的明智与练达。不管面对何种棘手的难题，只需不露声色地抿一把额角散乱的发丝，转身再与你对视的时候，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案已浮出水面。正所谓深含不露，妙手巧解，浑然天成。
　　泰山的水“以松石为骨，以清泉为心”，它自上而下奔流不息的水更有特异的秉性。那源于中天门下的梳洗河，虽流淌有“西王母”梳洗打扮后的脂粉，但它的上游一路绕岭飞峡，水流湍急，涛声如鼓，无论怎么听，都是风急火燎的暴躁脾气。从百丈崖上飞奔直下的泰山西溪，如银河倒流，瀑声若雷，据说其下的黑龙潭与东海龙宫相通，有龙自由来往，“龙跃九霄，云腾致雨；潭深千尺，水不扬波。”怎么联想都与霹雳闪电有关。
　　那么，泰山之阴济南九如山的水该属于顽皮灵动的青春少女了。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话绝非金陵女子的专利。想那江南水乡女子，一支竹篙一条船，穿江涉水，就连倒映水中的影儿也是娇柔百媚的。而北方女子只好享受杨柳临水的韵致了。当然，青春妙龄也不乏盈盈的水滴溢出枝桠间的娇羞。
　　八潭、九瀑、二十四泉，只凭这组数字，既可想象九如山的水有多么丰盈。我还未进山门，九如山涔涔的溪水已热切地迎出门来。
　　沿石阶蜿蜒而上，那一路青悠的潭水宛如大小不一的翡翠明镜，任多情的烟柳摇曳生姿，顾影自怜；任满山的灌木藤蔓随风舞影；任高天的流云驻足休憩，洗尽尘埃。
　　我顺着奔跑跳跃的溪流，攀援着实木栈道，追逐它的足迹，它却像顽皮的孩子，忽隐忽现，忽大忽小，在我眼前、脚下嬉闹。眼见它从前面的山岩上俯冲而下，喷珠撒玉，鸣奏叮呼。我一阶阶爬上栈道，站在凉亭细细寻找时，它又在脚下寂然不语了。走累了，我坐在栈道上喘息，它又汩汩地从油绿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我虔诚向上，搜寻它的来踪，它终于赫然袒露了自己的胸襟：或叮叮咚咚穿梭于石罅缝隙，或哗哗啦啦跳跃于纤肠百转的沟壑，或聚众长啸于峡谷山崖。
　　这满山的潭、瀑、溪、泉，就是九如山的精灵，滋润着重峦叠嶂的山体、滋养着满山灌木藤林。难怪九如山的绿是温润如玉的翠绿，似乎随手一捏，都能滴出油油的绿水来。借用晴雯的话来说：“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儿水葱”，焉知这水葱也是非水不旺相的。离了水，再漂亮的女子也如锈色黯哑的腌黄瓜。
　　九如山永远属于青葱少女，满山洋溢着青春气息，润泽而灵动。而河南云台山红石峡的水，则是幽谷里的冷面美人了。
　　这条纤细、婉约的峡谷，长约一点五公里，深达六十八米，最窄处仅三米、最宽的地方二十多米。由于受外界季节性气候影响小，这里冬暖夏凉，常年保持在十度左右。涧底的这条九龙溪由首龙、黑龙、青龙、黄龙、卧龙、眠龙、醒龙、子龙、游龙九潭合流而成。龙飞腾跃，呼风唤雨，说的是它的狂野和任性；而我陶醉于她的幽静、润凉，执拗地将九龙溪看作沉睡于幽涧的冷美人了。
　　那个雨丝朦胧的午后，那些棕红色的岩体经雨水浸润，呈现瑰丽明艳的鲜红色，与涧底的碧水相互映衬，形成强烈的色调对比。我读不懂那水蕴含是满腹幽怨，还是寂寥幽冷。深涧之水满面凝脂，看不透它怀里的天高云淡；浅溪之水清澈剔透，将鲜红的岩体、翠绿的灌木与其倒影上下衔接成一体，让你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岩。
　　摆脱了外界盛夏的酷热，穿行于清凉的崖廊，峰回路转，移步换景。俯视幽僻的涧水，那沉静的峡谷幽兰的气韵，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繁杂。贯彻肺腑的清凉，净化着每一颗浮躁的心。
　　那一面青苔密布的绝壁，泉水流动，珠光点点，与鲜绿的苔藓植物，一静一动相互映衬，构成天然的壁画。两条跃出水面的红色奇石，如情人拥吻，难道那黑、白二龙王的龙女、龙子依然留恋于这方涧水？那天女散花瀑，两条瀑布上下错落，一明一暗，交相辉映，飘飘洒洒，飞花碎玉。冷不防，一簇凉涔涔的水花打上脸颊，你不由得一愣，继而猛然醒悟，红石峡水淡漠的凉，源于涧底美人的心寒。
　　水韵悠悠，情思悠悠。还有那么多水，早就在远古的诗行里徜徉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方秋水早被《诗经》里的人儿凝眸望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述。”那是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男子，又在思恋贤德的姑娘；“溱与洧，方涣涣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阳春三月，春水涣涣，游春的青年人在相互嬉戏；“爰采唐矣，沫之乡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不在于采唐、采麦或采葑，而在于桑林之社等候的人儿。
　　爱融于水，江、淮、河、汉、沱、汝、淇、泾、渭、溱、洧、汾、汶、漆，这一条条古老的溪水，在远古的《诗经》里早已成为青年男女爱情的忠实见证者。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见爱情的忠贞、专一。柔情如水，情深似海，海枯石烂，这是为爱荡漾的痴情水。
　　水韵悠悠，情思悠悠。这天南地北的水性与人的脾性嫣然相合。每一条水的内心，其实都贮满了情思呢！
　　2014-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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