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时间的遗像

时间的遗像 ■杨献平 有一句维尔伦的诗，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看到我，
有一扇门，我在世界的尽头将它关闭。
——引自博尔赫斯《界线》 一 　　　　有些夜晚我总是做梦：乡下的场景，旧年的事物，朽掉的石碾子，枯了的水井，参天的大树只剩下树桩，房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倒，新土的坟茔冷不丁隆起、曾经的村庄成为废墟、还有一些人，转眼就被跑到了黄土下面……醒来一身热汗，内心充满无奈和悲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再梦中与旧的事物相遇，它们都是我经历过的，在乡村穿梭，肩并肩甚至肌肤相亲，对面而居甚至一口铁锅里舀饭。而时间之中，我长大了，他们逐渐陈旧、松软、苍老，接二连三消失，遗下的那些躲在幽秘的阴影之中，发出令人遥远的腐朽气味。 　　　爷爷奶奶的房屋老了，他们也去世多年，堆放了些素常不用的家什。每次看到总会有些感伤。其中一座在村子中间，曾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奶奶搬进来住。没几年，父母盖好了新房，我也跟着离开了出生的房子，到崭新的家居去了。又很多年过去了，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余下的房屋一下子颓废了，站在众多的旧房子之间，没有了人间烟火，就连窗缝，也挂出了时间的灰尘凝结的蛛网。有几次，母亲让我去老房子取东西——锈蚀的锁孔，长满红色的铁锈。开门的瞬间，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即使炎热的夏天，也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尘土布满了整个房间，破败的窗棂有阳光钻进来，飞腾的灰尘蜜蜂一样快速飞舞，就连曾经被肉体和衣服摩擦的木头炕沿也黑漆漆的，一寸多厚的灰尘变质的面粉一样均匀铺在炕面上。拿了东西，我急忙跑出，回身拉门扇的手竟然也是颤抖着的。总是感觉在阴暗的旧房子里，会有一只冰冷的手掌猝然将我拉住。站在远处的台阶上，回头再看那扇门，破旧，呆板，时光气息氤氲得不动声色——是不是真的有些东西在那里关闭，在旧时的空间隐藏？我不知道自己的惧怕来自什么。即使自己出生的那座房子，第一声啼哭和第一口呼吸，眼睛张开看世界的地方，也好像和现在的自己毫无瓜葛。
　
　　　我觉得了残酷，遗忘源自恐惧，莫须有的事物，消失的威力。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有些事物是不可磨灭的，即使形体消溺，再也不再，但总会有些东西留下来，哪怕只是一种气味。就像我先后故去的爷爷奶奶，除了各自的一张黑白照片、一些他们制作（购买）和用过的家具，再没有可以就近照到他们的痕迹的——由此，我想，废弃的房屋中布满灰尘是有意味的——从灰尘开始，也由灰尘结束。在父母居住的房间，只要抬头，就会看到爷爷奶奶的样子，花白的头发，卑微的表情，无奈而又迷茫的眼神，皱纹的脸颊，尤其是那一身老式的粗布对襟棉袄、古老的发髻和一律向后梳的头发——朝代，时间的空洞感和迅即感就立即凸显了出来。 　　　曾祖母老房子隔壁的那位孤寡老奶奶也死去了。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哑巴女儿，无声离世之后，丧事是闺女和女婿操办的。相对于其他老人，她的消失尘土不惊，相邻的人相互看了看，叹了口气，一个人的死亡事件就那么过去了。我总是会想起她，小时候给她挑水，坐在她家炕沿上听她讲故事——很多年后，房子还在，被雨打烂的门楣一点点朽烂。我总是奇怪地想：她佝偻的身体是怎样被运送到坟墓里的呢？她女儿之后，还有谁可以在每年的清明跪在她石头的墓前痛哭失声？ 二 　　　在爷爷奶奶遗像一边，悬着的是大舅的身份证。这个一生无子的男人，活了60多年，最终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下葬后，母亲从他生前的抽屉里捡了他的身份证来，好多年了，一直挂在墙壁上。每年春节前都要涂刷一遍墙粉，镜框换了又换，大舅的遗像始终在。一直在用一双忧郁悲苦的眼神看着门外的乡村和世界。这些年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一个隐忍的乡村老人，心里万般凄凉，世事处处艰难，却从不对任何人说。即使哭着，看到别人也会立即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呵呵笑出声来。再就是二舅的相片，坐在5个儿女中间，旁边是二舅妈，一脸的严肃和高贵——弟兄两个，人生命运截然不同，一个儿女满堂，一个老而无终——难道仅仅是血缘在起作用吗？一张遗像存放在生者的眼睛里，也镶嵌在内心，只是我亲爱的大舅，消失的人，大致是不会得知了吧。 　　　小时候，有一年在沙河的烈士陵园看到一些墓碑，觉得了高贵和尊严。而我们老家却没有后人主动给先人立碑的习惯。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要是我哪一位尊敬的亲人不在了，我出钱给他们树一面碑，也像那些英雄一样，名讳之下，加上不朽二字。可是风俗不允许我那样做，除了直系亲属，外人是没有权利的——我也时常觉得矛盾：人去灯灭，空洞无物，立碑何以，纪念何为？但时常又觉得，亡者肉体和灵魂虽然飘然上升和沉埋，但他们毕竟存在过，怎么说忘了就忘了呢？ 　　　时间制造的遗像风吹水洗，光照土埋，人在其中，不过是一把快刀之下的碎屑而已。在时光奔行的故乡，很多建筑倒塌了，很多的人在光阴下只留下遗像。有几座原先在山深处的村庄彻底成为了废墟，坍塌的房子长满灌木，黑色的屋梁横在茂盛的青草之间，烟熏火燎的黄泥和石头充满了人生活的痕迹和气味——四野空旷，草木强壮，只是没有了孩子的哭喊和鸡犬交鸣。先前的人居被更多的自然吞没了，只有溪水如旧，岩石深嵌，无数的昆虫和飞鸟，更加的纯净和落寞。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姥姥姥爷，母亲说我见过，但我忘了，或许根本就没有记起来。他们谁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小时候看到别的伙伴高高兴兴回姥姥家，被姥姥宠爱，带着看戏，穿集过市，内心不免伤感，询问母亲姥姥姥爷长得什么模样。但总是语焉不详，一点轮廓都勾勒不出来。有时候无端想起来他们，觉得了遥远和空，无限的时间就像一条柔韧的血线，于绵长时空中联系起了时间当中的每个人。这是悲伤的，肉体是人在世上的唯一证据，所谓的强大存在是肉体与精神联合起来的雕像，剩下的才是靠不住的记忆和想象。 三
　　　　我也知道，不是只有事实上的消失才可以成为时间的遗像。很多时候，在纷纭往事中沉溺，悲伤是个体化的，时间贯穿一切。我能看到更多，但看不到更远。这是一种无奈的苍凉。即使十多年前的事情，也都不折不扣成为了时间的遗像。比如爱情，曾经的人，那么热烈和熟稔，疯狂和不顾一切，当时间划过，雕像也模糊甚至空荡。清楚记得，邻村的两个男女爱了一辈子，即使在寒风刺骨的冬天，只要有机会，也借枯败的庄稼秸秆或其他自然物的遮蔽疯狂偷情；女的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但旧伤还没有痊愈，两个人遇到一起，就又电光石火，疯狂如昔了。世俗或者他人，是无法遏制内心和欲望的。可是，时间可以篡改一切，两个人双双老了，时间让身体臣服，掠走激情和本能，余下的是安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其实是残酷的，时间告诉他们，一切都已成为过往。留在内心和灵魂的遗像，再怎么风吹雨打，颜色变迁，也只是两个人的。与这个世界无关，与他人无关。还有一对男女，隔山相望的好多年，一个总是借故在山顶放牛，看着另一个在另一个男人的院子里点火做饭，撒谷喂鸡，日光从东到西，从光明到黑暗，时间没有教会他们遗忘、厌倦、哀怨甚至仇恨。有一个冬天，夕阳下落的时候，有人发现在村子背后的山冈上，两个老迈的身体紧紧抱着，头枕一块红色的岩石，身下是焦黄的茅草——飞鸟落在四周的树巅之上，一声接一声叫喊——听到这个故事，我哭了，站在故乡的空地上，看到那座山冈，就会想起他们，身后遭受非议甚至责难的老人——我相信他们的内心是安详的，有被北风吹净了的积雪一样的仁慈和忧伤。 　　　　很多次走在幼年读书的路上，道路车辙纵横，脚印一层一层，而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背着书包读书的孩子们一个也不认识。有些可以清晰地看出昔日同学的模样。那些时常坐在路边小房子前面晒太阳，抽旱烟的老人也大都不见了，倒是有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加入进来——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还没时间蹲在老人堆里——他们也老了，旱烟沿着曲折的皱纹蜿蜒好一阵子，才越过灰白的发际，消失在头顶的空中。有几次忽然想起一个老人来，但想不起名字，回家询问母亲——已经死了，癌症或者肺气肿，自然死亡或者老年惨祸。我低下头来，胸中有一股凉意，骨头也觉得了疼痛。 　　　时间让那么多人成为了它的遗像，从这里离开，也算是抵达。我总是不忍心听到，我想每一个人都是永生的，我们见到，再不消失，我们疏远，但总会存在——我总是无端想起他们，消失的和远离的，前者的境遇我无法验证，但获得后者的一点消息，我都觉得高兴，哪怕她转身继续误解，辱骂甚至咬牙切齿痛恨我，我也很高兴，会笑。因为他们还与我同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并且还能够相互看到——在时间中继续，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安的事情！ 四
　　　我知道我惧怕一些事情：比如不可避免地看到时间的遗像，在时间中追忆悲伤，那种疼痛和不安撕心裂肺。我清楚记得，大舅去世是猝然的，从房顶跌倒后墙道内，没有了呼吸才发现；二舅卧病在床7年，自然而终。爷爷在我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正午，睡着睡着就没了。奶奶患癌症，三年之后的夏天，一场大雨收割了她。除了大舅和爷爷，二舅和奶奶是安详的，身体很多时候属于疾病。而大舅和爷爷的猝亡令我难以接受，觉得了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促狭。 　　　此外，一些与我亲近的人也不再了，他们还很年轻。大表哥因为痴迷基督或者家产纷争，精神失常，滚下山坡当即死亡；二表哥是自杀，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掉在了春天的核桃树上；最近，大姨唯一的女儿，也在车祸中离开了辛苦了半生的人间，还带着自己十多岁的儿子——我悲怆，打开他们的照片，有一种隔世之感，那么亲切的面孔，转瞬成为了灰烬——拘谨木讷的生活照成为了他们留存于世的最后影像——时间的遗像，我忍不住心疼，他们是我熟悉的亲近的人，我悲伤。 　　　大表哥和大姨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总是说：仁慈的人是有福的。大表哥抱着《新旧约全书》荒芜了田地，门楣和墙壁上贴满了基督画像；大姨每个星期都做礼拜，托着七十多岁的身体，踩着冬天的积雪，跟着别人背诵箴言唱赞美诗，而在现实生活中，先后三次白发送黑发，悲伤的大小便失禁，糊涂了一年多，才慢慢恢复正常——不让她看到早夭儿子和女儿的照片，那些遗像是最凶狠的利器。 　　　　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每次回到乡下，总是被那些废弃了的事物深深击伤。有时候路过一些早夭孩子的埋骨之地，还忍不住朝那里看看，总觉得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和说不清的气味，在空阔和寂静中蔓延；到亲人的坟头或者废弃的人类建筑面前，始终感觉到一种人的、生活的、生命和灵魂在人间的力量。听到或者看到的那些真实故事，时常震惊，觉得了不可思议——近在咫尺，熟稔的人，竟然会有那么离奇甚至伟大的作为和内心——他们已经逝去或者健在，每一个人在时间中绘制的影像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不可轻视和无动于衷的。因为肉体的存在，灵魂竟然可以如此摇曳多姿。 　　　其实这些都是悲情甚至残酷的，时间以生命作为背景、建筑和雕像。那么多人，在它的刀刃之下变成了遗像或者灰烬，陈列在虚无空洞的走廊，一层一层，尘土封满，颜色变换。在异乡的很多时间，我不想回到旧年的村庄。惧怕看到时间深处的消失和变迁。二零零五年夏天，在乡村，路过一座被故意纵火焚烧，成为一堆黑色废墟的房屋——弟弟告诉我，这里的一家人在风高之夜被人杀害了，女儿和母亲裸体丢尸门外，满身的伤痕和沙土——听到的时候，胸口好像堵了一团破烂的棉絮，呼吸和心情严重阻滞,情绪抑郁了好多天。后来去田里看到爷爷奶奶乃至其他熟悉亡者的坟墓，就像是一群集体靠拢的岩石，在翠绿的青纱帐内，安静、松软、充满别异的气味但又不具备更深的意义，就像那些自然风物，趴在时间深处，在人间上下，灵魂内外，不动声色，面目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