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背 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3 编辑 <br /><br />背 叛
　　回家，去了江边和后山。江水还是枯瘦，后山不见返青。躺在梁包上看远方，远方真是渺茫。联想到自己将从那渺茫中去到更为渺茫处，就有一种快感。
　　想到22岁还不曾见识过女人、不曾真实地雌雄一体地表达过欲望，我又觉得自卑。十四五岁在桑园追逐发育完好的大姐姐，怎么也说不出口。十七八岁跟着我的同乡阿妹穿越江彰平原去野游，欲望再是如何勃发，碰也不敢碰她一下。而今，哪怕她就垂着手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敢去逗她。她们并非是我的神。她的肉体煎熬着我的青春。是怎样的海皮封闭着我的翻江倒海？我将远离故土，远离她。我渴望将自己放逐，不单是为了自由，也是为了囚禁。一个受精卵在本能的催促下，吸纳了这江河山川的元素，发育分娩，成长为一个理性与欲望的实体，这样一个包含了喜悦与悲伤的奇迹，却是一个所谓人的造化。我来了，我看见，我感觉，我背叛，我哭泣，我压抑，我绝望，我疼痛，我饥饿，我自卑，我爱，我冲动，我厌恶，我拒绝，我喊叫，我蔑视，我沉默，我想……
　　晚上，我闭门读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父亲在外面打门。我没开，继续沉溺在卢梭的孤独里。父亲开始踢，整个木楼都震颤起来。我开了门出来，捧着书走进灶房，借着灶门前的火光继续看书，看也没看父亲一眼。母亲在擀面，头发里沾了面粉，她的背影让我心酸。“你应该积极争取入党，打鬼随鬼转，将来官当大了，好把小汽车开到院子里来。”父亲站在电灯底下，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动得厉害，就像是几条交缠的小蛇。在父亲眼里，团委书记已经是官了。“我不想在本地教书了，我要到外省去。”我沉默许久抛出这句话，出门钻进了黑夜。
　　父亲骂了一早晨，骂我不昌盛、不务实，骂我这山看到那山高到头来得个烂脓包。母亲红着眼只是叹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父母从来都不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但丁。
　　举行露天舞会。依旧在葡萄架下的水泥走廊上。都只晓得动嘴，只有我动手。过节，自然要比平常装扮得漂亮，挂了霓虹灯，搬了大音箱，发了邀请涵。学生放假。区团委来了人，电厂酒厂核桃加工厂活性炭厂都来了人。“我站在地平线的尽头，把寂寞抛向星斗，面对这时空无力挽留，只盼望有人关怀年轻的我正忧愁……”音乐响起，没有人成双成对入场，都抄着手围拥着做旁观状。1987年的青年就是这样，再怎么想当婊子，也要抱住牌坊。第一个被推上阵的自然是我。团委书记，越是艰险越向前。那一个呢？她是永远不可能的。她应该回家做功课了。卫生院的小巫站在外围一棵梨树下，窈窕的身体像一道影子，我感觉那影子的空洞里有美满的弹性和湿润的海绵。我与小巫开始了一曲华尔兹。灯光暗淡，音乐缠绵，夜空镶嵌着干裂的星星，我们每个人都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免得被点燃欲望。我看见了她，她居然挎着书包在人缝里张望。她看见了我，我和小巫，我和王丽。她面色惨白。我松开王丽，晕头转向过去关了音乐。迪斯科，迪斯科，我了著名的《猛士》，把音量开到了最大。霓虹灯具备闪烁的功能，但我们的身影我们的髋我们的头我们的膝我们的腰身和屁股我们的颈项和手肘我们的自卑我们的压抑我们的欲望我们的畏惧我们的臆想我们的精液……具备。她跑了。我要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掉自己，闪烁成小巫夜晚渴望的男人。1987年的露天舞会，虚伪，做作，拘谨，克制。
　　她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救一个人。我懵懂得很。她在哭泣。她把两页皱巴巴的信摊在我面前。尹红要自杀。信纸已经被眼泪打湿，好些地方字迹模糊。尹红在遂宁。尹红是她儿时的密友，彼此一直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时置中午，从食堂买回的饭菜冒着烟，锅炉房下面的核桃树挂着指头大青果。如果少女绝对执行了绝命书中的选择，那少女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哭泣得更厉害。“她就是去了，你也得代我去看她最后一眼。”她的语气是乞祈求的。尹红是弱小的。她是弱小的。我没有抱抱她，毅然去了车站。
　　第一次穿越川中丘陵，虽然心头忐忑不安，但还是体验到大自然陌生的美。蜿蜒自在的涪江，黛青浑圆的山丘，破败但却有几分别致的场镇，原始回曲的公路……我的眼睛追逐着竹林的燕子和桉树巅的麻雀。涪江呈现出山谷里从未有过的壮丽，在远方拉出浩荡、辽阔的弧线。连干涸的河床都是伟大的，展现出一种空寂的悲意的大美。丰谷，芦溪、潼川、金华、太和、柳树，遂宁，西眉。
　　在路上，我就感觉我是在赶赴一个陌生的葬礼，到了西眉，感觉几乎幻化出葬礼的场面和细节。那个躺在简易棺木中的少女脸庞惨白如化亮纸，腰身超出一般地纤弱，难怪她无法承受贫穷的争斗与成长的孤苦。我从场镇斜长的黄土坡下到一口污秽的池塘边，在一笼竹林两棵苹果树背后找到了尹红的家。土坯房。低矮，狭窄，黑暗，潮湿。一个绝命少女的居所。没有葬礼的迹象，有人端着土巴碗喝粥，有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尹红在家吗？”我低着头怎么也看不清房子里的内容。“找尹红？”抽旱烟的取出烟袋，喊道，“尹红，死女子，有人找！”一个女子晃眼从极度暗淡里走了出来。她就是尹红，一个向千里之外群发绝命书的高一少女。看到人，我一下子就放心了，她绝非那种自杀型的女孩。她的个子特矮，但她的三围则超乎寻常地大，有着大型瓜果或容器的弧线，而且面目丑陋。
　　在从尹红家到镇上的石桥上，我们有过简单的交谈，丝毫不涉及她的绝命书。奔波千里，站在一个丑陋的陌生女子面前，我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她活着，她在——另一个她才可能收回她的眼泪。
　　世界像是一点即燃。危险不在火柴头上的药团，也不在世界本身，而在火柴头上的药团与传统的摩擦。从海洋吹来的风总算打开了凤翅山的七里香的贞操。七里香的绽放是对缺乏水分的气候的背叛还是对保守政治的提升与传扬？如同我置身的川西北山谷，我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干旱，我的七里香被堵塞在我生命的瓶颈，暗香浮动但却万难展示。我吹着尼采们的风，啜饮着稀罕的异域的水气。没有适宜的水土和气候，我的七里香只能是隐埋我血脉的异端。
　　钢板。铁笔。油腻的蜡纸。黑格尔形而上学的美学。北岛式的怀疑。目中无人的老鼠。伙房的伙计与周村姑在隔壁弄出的吆喝——鉴于阳光灿烂的黑暗与绝望，我在午夜刻《鬼沼》。事先集合好的诗句和散句在梦魇般的亢奋中亮出齐刷刷的剑。我在做成一桩蚍蜉撼大树的壮举（也即是我父亲说的“蛤蚤子顶铺盖”）。我不知道传统是什么，但我渴望看见我柔韧的刀子刺进番茄酱一般的传统的肉身。暗杀传统就是我的自救（也是我的自咎）。鬼沼，它的主体意象不是鬼，而是沼泽。鬼可以在，也可以不在，但必定是存在的。鬼是过客，它给予了沼泽阴森恐怖的基调。蒿草，泥炭，水域，神秘的气体，死牦牛的白骨，黑压压的乌云，俯冲的老鹰的影子——平展的寂静里隐含的死神的气味，注定是葬身先锋之所。一张张4开的报纸从飞转的油印机的滚筒上分离，我感觉到了炎热中的严寒——沼泽底部无氧的高温。将《鬼沼》分寄朋友，既是在分发个人的才华，也是在分发对付传统的匕首。
　　爱到尽头。“我只能给你心，不能给你身体。”她伫立在李白当年伫立过的渡口对我说。她16岁。“二回，二回呢？”我看着身旁的碧绿的流水，咬住嘴唇。“一辈子，我说的是一辈子。”她蹲下去，往水里扔着石子。我哑然失语。晚风撩起她的长发，露出她有些发黑的后颈。我将十指插进我的头发，抓住，继而使劲地扯。我想揭开我的头皮，让造爱的神经氧化。“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外省去。”我扯下一撮头发，扰着鼻孔。“就因为我？”她转过身，眼眸放射出妖冶神秘的绿光。“也不全是，也为了诗歌。”我克制住自己，不去抱她，不去将她推进湍急的江水。“你这又是何必呢？”她依旧是这句话。“只有你能让我留下。”我克制不了，从后面抱住了她。我没有感觉到她的心，只感觉到她的身体、她的性。没等她拒绝，我就放手了。爱到尽头，不曾真正出发就到了尽头。
　　回老家找父亲打点旅费。父亲满脸严峻，要我说出理由。“这里是地狱。”我倒在床上，看着玻璃瓦上晃动的阳光。“地狱？端到铁饭碗不要，才是下地狱！”父亲颈脖上的蛇已经被衰老喂养大。“地狱是一个沼泽般的村野，在那里可以看见仿佛被火烧毁的城市；而灾难的酿造者们在那里感觉良好。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快乐。那些城市充满了憎恨，那个帝国没有统治者，那里的臣民总是在酝酿针对彼此的阴谋。那是一个卑鄙的政治，是一个狼狈为奸的世界。”我背诵着瑞典人斯韦登伯格对地狱的定义，再一次感觉到地狱从我教书的学校延伸到了我出生的村庄。“你要是外星人，老子服了你，可你是老子和你妈做出来的呀！”父亲理解不了，痛苦地抽着纸烟。“他大了，我们管不了，随便他吧？”母亲把筲箕放在膝上，看一眼我看一眼父亲，熟练地摘着菜。
　　揣着父亲用一窝小猪和几百斤大米换来的三百块钱，我飞快地离开了我出生的村庄。我感觉身后的土地在沉陷，树木在枯萎。从自己最初为人的地方出发，去天涯海角，不知道这是生命的冲动还是生命的异化。我到底想完成什么？是逃亡，还是逃避？抛弃母地，是为了塑造还是为了毁灭？一个置换了心灵的人，定然一一种置换血液和骨头、置换体液和皮肤的需求。
　　台风。热带丛林。五指山。椰子。黎族。万全河。轮渡。红色娘子军。包含了我对海南岛的所有知识与想象。加上正在进行时态的淘金的场面。轰隆的马达。挥舞的镢头。颤动的人头。新翻的土壤。被切割的崭新的钢铁的截面。焊接的伤痂。深而巨大的橡胶轮子的印辙。干燥的高音喇叭。连绵数里的工棚。被海风撕破的告示。沾满盐粒的班驳的衣裳。涂脂抹粉的妓女，撑着阳伞的妓女，在简易酒吧抽着香烟的妓女……睡在江油鱼市口一间民国时候的旅店里，我们的队伍壮大到了5人。唱挽歌的H和“我们的叶赛宁”L加了进来。没有雨，除开火电厂和水泥厂的烟雾，天空应该是大海的蔚蓝和我们新生的灵魂的赤裸。热浪在滋长，行人在萎蔫，什么在我们胸膛和裤裆堆积灰烬。我们提前用亚太啤酒对付假想的高潮。
　　在电影院前面的街边，S把啤酒倒进皮鞋，然后再穿。W拉开裤裆拉链，把啤酒让给他弟弟喝。他们扯开喉咙，唱起崔建的《一无所有》，招来齐刷刷的爬满蜘蛛和蛆虫的目光。我只能拿啤酒把我的头发淋湿，拿红塔山将我的泪熏干。火车在涪江大桥那边鸣叫，有人打退堂鼓，我拿不定主意是北上还是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