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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一个人和三座城堡

2021-12-29叙事散文野猪皮

脚下的宫殿越过一道道山峰,绵绵无际的森林,我看到千里之外的承德。避暑山庄庞大的罗圈椅上,垂暮的清朝手足冰冷,气息奄奄。经历康乾盛世的青春期之后,它老了,只剩下暗影中混沌的轮廓。而脚下的佛阿拉,三面合围的地形,如同微缩的承德罗圈椅,端坐其上……
脚下的宫殿   越过一道道山峰,绵绵无际的森林,我看到千里之外的承德。避暑山庄庞大的罗圈椅上,垂暮的清朝手足冰冷,气息奄奄。经历康乾盛世的青春期之后,它老了,只剩下暗影中混沌的轮廓。而脚下的佛阿拉,三面合围的地形,如同微缩的承德罗圈椅,端坐其上的,却是幼年的后金。   拆拆建建的佛阿拉,最早是高句丽的领地。高句丽迁徙婆猪江流域,城便长久寂寞。再以后,大批女真走下长白山,栖息建州,佛阿拉重又喧哗,迎来建州女真第一任都督猛哥帖木儿的儿子董山、外甥李满柱。董山、李满柱时常骚扰边境,明服朝廷,暗合高句丽,引来杀身之祸,佛阿拉被弃荒郊。万历十五年,弃城又等来了努尔哈赤。他以战略性的眼光喜欢上这个山势有开有合的天然屏障,重新修建城堡,进入了个己乃至民族的创业时期。他在这里盘踞十六年,自称为王,出入必鼓乐吹奏,军士列队迎送。期间,他九次进京朝觐,用貂皮、人参、鹿茸和恭顺虔诚的态度,麻痹神宗朱翊钧。使得大明王朝养虎为患,给努尔哈赤充足的发展空间,最终扯起颠覆明朝的大旗。   2003年,我站在佛阿拉温暖的秋光里,周围收割后的土地寂寥空旷,满眼是枯黄的玉米秸秆,削尖的豆茬。成片的野刺梅挺立着红色长茎,枝头悬挂花朵盛开后结的球形果实。黑蚂蚁像是出征的轻骑,在上面来回爬动。生长榛棵和矮楸树的土台下,铺排疏密有致的土梗及浅沟。这些凹凸,作为建筑基础,曾经支撑起一座丹青彩绘的宫殿,居住着努尔哈赤和他的妻妾。依序推测,我脚下的位置,很可能是一间内室。内室中的女人,有一张悉心涂画的脸。无数的黑夜,她在烛光闪烁的幔帐后面,放下高挽的长发,等待一个男人赐予肉体的沐浴。一波又一波的呻吟与喘息,必能抚恤鲜血马蹄激起的亢奋。军机与私密交合,即时与未来衔接,城堡里的温情,像涌动的暗潮,使铁淬钢铸的山峰,在月光松影下充满迷离诗意-----女人,从来不曾远离战争,她们是戎马喋血后的精神慰籍,壁垒般的心理防线。   拨开树枝低头辨认,遥想七道重门深处的男人胸怀壮志,尽日筹谋----他据守方圆五里的山城,频繁与游弋婆猪江一带的高句丽往来,运用外交手段提高政治地位。一方面利用十一年时间,率八旗铁骑,用弓箭长刀先后征服马尔墩、董鄂、界番、巴尔达、萨尔浒、叶赫等部落,扫平了建州女真的近距离威胁。并开拓疆域,一口气将国土拓展到东至东海,南抵鸭绿江,北达嫩江,西接辽东边墙的辽阔区域。   但我觉得,他最大的壮举,不是开疆拓土。论疆域,他不及唐、元。元的国土版图划到西伯利亚,他没攻克山海关就命丧沈阳。他的大成就,是在不算宽敞的佛阿拉城堡,命人创建满族文字,结束一个北方游猎民族有语言无文字的历史。所以我到这来,不只为追溯一个民族气吞河山的历程,更多的是心怀感念,寻找遗失在石头草木,花朵流水间的祖先智慧,以印证我血液里的遗传基因。不然,我不会一到此,就感觉到来自心灵深处最轻微的颤动。   云水苍茫,秋光烂漫,逆行的时间长针指向1599,在这个时间段,我记起两个人:额尔德尼.查海、葛盖。两人倾听着蛰伏林莽的狐狸野狼的嚎叫,熬过许多长夜,做成一件伟大的事----受蒙古文字启发,研究出属于本民族的文字。这一年,于古老的满族来说,是喜悦的。文字的形成,意味着他们由荒蛮走向文明,通古斯语种具有了明确的符号。人们将借助这些符号,书写个人遭际,国家兴衰。极具魅力的1599,距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还有十几年。多年后,羽翼丰满的后金迁都三里之外的平原高岗赫图阿拉,佛阿拉的辉煌从此暗淡,渐渐隐退到时间深处。   百代光阴如匆匆过客,宫殿幻化成虚无的宫殿,更鼓声也成了遥远的绝响。四下旋回的风在山谷奔突,吹散了佛阿拉最后的背影。宽阔的脊背上,长出庄稼,青草,爬虫,也长出坟墓。苍天无际,秋叶如倾巢纷飞的蝴蝶扑落大地,扑向大野中孤独的我。站在半坡举目四望,眼中尽是暴露的岩石,狭窄的山径,田地里纵横的车辙,还有粘连在衣服上的浮尘。佛阿拉精神和灵魂的浮尘,变迁中被风吹起,被风吹落。            远去的山寨:   阿哈伙洛的物象是简约的,没有繁复的铺垫,耀眼的色彩。淡青的天穹下,背景是山,生长着稀疏的松树,掉落松针的树枝,显现出秋天的荒寂。松树以下,是半坡枯草,在清晨,在北方旋起的风中瑟瑟抖动。大颗粒的黄沙,坚硬、粗砺的质感,是时光冲洗后遗留的硬度,也像一个种族的个性。   山寨旷敞无遮,我是冒失的闯入者,不辨方位,胡乱猜测。我想像自己是一个人---建州左卫觉昌安的兄弟,努尔哈赤的叔祖刘阐。我从赫图阿拉城搬迁到这个黄沙岗,修筑房屋和护城墙。平常时候,我带领家人上山采挖人参、打猎,捕鱼,开辟农田种植作物。在我的院子里,晾晒着渔网、老山参、猎物的皮张……我尽量利用幻想,还原建州女真真实的生存影像,全然不管是否符合当时状况。事实上,面对虚妄的城堡,我也只能随意推测。我看到的山寨,变成附近农民的耕地,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资料里叙述的残存建筑已万劫不复。寨子里大量的石头,被附近农民运回家盖了房子。地基、墙壁、土炕,所有的痕迹都被犁铧颠覆,湮没泥土之中。有弧度的田垄,种植了玉米,豆子和红薯,收获后的枯秧在风中相互缠绕。   我不甘心一座城堡的彻底消失,觉得还应当有些证据,证明它的存在。站在大地隆起的肚腹上面,几点闪烁的光芒刺伤我的眼睛。我心里惊诧,意识到那是埋藏的秘密。走到近旁,弯腰抠出碎裂的陶片,从不规则形状认出,颜色淡青,有烧制龟纹的是碗茬;洁白质地衬托几道水纹边,或装饰深蓝花朵的是瓷盘。捏着粘连泥巴的碎裂瓷器,不知为什么,我想到血腥和屠戮。普通的瓷器,装盛的不只是米粥蔬菜,也装满血浆骨骸。这是冷酷的,也是实际的。   我构想瓷片的来历---在村庄背后,苏克苏浒河与硕里加河交叉汇集,宽阔的滩涂上牛羊散落,啃噬秋天枯黄的草根,远看,就像它们在亲吻大地。向西的流水依山势划出一个大弯,分开几条支流,又一路西行。道路就在河床上方,黑绸带一样紧贴山壁向前铺开。我恍惚看见,那条道路上,移动着建州女真组成的商贸马队,他们要通过建州三关,去参加辽东的萨尔浒边界贸易,用渔猎的收获交换织锦、布匹、碗、瓷碟。   这条路既是生活运输线,就将暗藏凶险。交换的路程,也通向被劫杀的地狱之门。拂去岁月风尘,我看到他们走在返回途中。天色将晚,叶赫,或者董鄂部,从树林中冲出,挥舞腰刀,朝他们直杀过来。倏忽间,马匹受惊,人群混乱。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刀起刀落中,惨叫之声不绝,血液染红了深邃的苏克苏浒河。几个时辰后,一场杀戮平息了,扔下满地尸体,弓箭腰刀,损坏的货物---为了生存,同族部落相互敌视,不惜以流血为代价,保护或抢掠财物,之后退回山寨,以求最后的庇护。   而檩条苫草、泥土石头的寨子,实在是不堪打击的。它不仅防不住部落间偷袭的箭镝飞磺,也抵不住时间的暗伤。阿哈伙洛在流逝的时光中,成为不可复制的绝版。留下浓重的生活和争战气息在瞬息光年里独自涣散,被时间裹走,被后来人的呼吸混淆。只有不朽的瓷片,以破碎的姿态,默默诉说天地沧桑。            失语的萨满   从赫图阿拉到尼玛兰城,是一条逼仄的土路。半小时后接近目的地,所能看到的,仅仅是天空下的大片田野,几户农舍,折叠的河流和远处树林茂密的山冈----尼玛兰,资料记载的努尔哈赤五叔祖包朗阿的城堡,已经不见踪迹。   在一家农舍的路边,我找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红字。我知道,这便是包朗阿的领地范围了。没等我靠近,农家院里冲出一条黄狗,朝我直扑过来,呲牙吠叫。幸好它的主人闻声出来,几声呵斥,黄狗怏怏回到院中。男主人问明来意,充当起我的向导,径直将我带到他家房后,在虚空画一个圆圈告诉我,包朗阿的城堡就建在这一带。接下来,他指点着几座坟丘说,那几座坟丘是后修的,大约是为了沾染皇家地气的光,好叫子孙出人头地。我绕过坟丘,走到小土坡下的菜地,地边有一株粗壮的梨树,表皮生满皱纹,像一个年逾八十的祖母,老态龙钟。梨树下有一口木板盖着的水井,男主人说,这是尼玛兰城惟一的证明。我觉得悲凉,女真人从长白山迁徙到建州栖居,到现在前后不过几百年,风尘就把他们的身影逐一抹去。我想到生命的秩序,你来我往,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或者说,时间是最杰出的导演,暗中摆布每一个角色,决定剧情的缘起、高潮和落幕。男主人看出我的遗憾,邀请我到他家里坐坐。他说,家中老母是满族人,在黄旗。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城堡及城堡里的人全部消失之后,居然还有人在祖先住过的山沟,守着一段远去的时光安静地生活。我决定看看她。   男主人请我进门,把我让到西房坐,回身去请他母亲。不一会,男主人搀扶着他的母亲过来,见到老人,我心里一惊,感觉到她身上暗藏的震慑力。她还没开口,我已心生卑怯。   老人坐在炕上,操着老年人的缓慢语调,讲述她的幼年生活,讲家祭仪式,甚至还讲到萨满。我奇怪她怎么会讲到神秘的萨满。男主人插言说,他母亲年轻时就是萨满。往上追溯,他母亲的祖先也是萨满。我又是一惊,再端详面前的老人,仿佛她已经换了装束,从亿万年前的世界走来。身披羽毛,像鸟儿一样做着飞翔的动作,在篝火熊熊的黑夜施展法术,让死去的灵魂再生,受难的人摆脱苦难。鼓声如雨雷霹雳,神的使者在梦幻与现实中穿梭。她口中倾吐的古老的通古斯语言,如同上帝附在身边的耳语,遥远而不可触摸。   我心怀敬畏,请老人唱一段萨满词。老人呵呵一笑,对我摇头。男主人说,时间太久,她早忘记了。我坚持请求老人唱,哪怕一句也好。我想听一听能够让时间逆转的节奏,如何穿透人的心灵向上抵达九重云霄,向下直指逝者安眠的冥府。我再三请求老人,也许被诚意打动,她微闭双眼,面容肃穆,做出神思状。然后,她张开嘴,我立即紧张地站起来,心跳如鼓,期待一声断绝已久的前世召唤。但她仅张一下嘴,什么也没有发出来---她抱歉似的朝我笑笑,我就知道,唱响在苍茫暮野的诡秘歌声已经凝固。   告别老人,即将离开张家的时候,看见张的媳妇在牛棚里喂牛。新生的牛犊趴在母牛腹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我。我忽然心中潮湿:时间不给任何生命以多余的时间,我们永远活在新旧交替的危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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