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07前夜

　　　　　　　　　2007前夜 　　　　　　　　　　言子
　　2006阳历的最后一夜，我坐在一团橘黄色的灯光下，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之前，我给父亲挂了电话。二十二年前，父亲是要过新年的，法定假日。知道父亲从地质队回到家的那一天就不过新年，我还是挂了电话。我又给远在南国的小妹挂了电话，她说那里的冬天给春天一样。而我，整个冬天待在家里，裹着厚实的棉衣棉裤。穿着棉鞋。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看着暗处的几盆吊兰，还有瓶里的几枝腊梅。 　　回到客厅，打开电视，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女儿敲击键盘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她喜欢的欧美摇滚乐。十七岁的女儿，这两年一直活在茫然、忧郁、甚至绝望中，她看不到未来，不知道该怎样走下去。饱受青春期烦恼和痛苦的折磨。 　　今夜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守在电视前小酌。新年的文艺晚会可以暂时驱走寂寞。我放弃了散步，甚至放弃了和一个人通电话。幽暗里，我想着他那已经发胖的身体，还有那张堆积了脂肪的脸颊。一个人，一个在岁月里奔走的人，怎么可能变成这样？这是我无法接受，也是无法忍受的。对肥胖的男人，一直提不起好感。这样的男人要么缺乏深度的精神生活，要么就是没有克制力，一天吃喝玩乐。在“世面上”混的男人，现在又有几个不是吃得一肥二胖呢？又不是掏自己的钱包。我看到了他缺乏精神生活的衰老，都从那些脂肪里滋生出来。此刻，他已经从甲地回到了乙地，坐在明亮的房间里。满足和笑颜洋溢在那张脸上。而我的父亲，做完家务，可能正虔诚地匍匐在堂屋的黄泥地上，与他供奉了多年的佛交流。从地质队回到农村的父亲，进入晚年的父亲，空余时间都交给了佛，这是他晚年唯一的精神生活。他的零花钱就是买佛书，不断地买。从庄稼地里回屋，他就躺在床上研读那些佛书，戴着老花镜，从来不中断。我看见了父亲稀少又花白的头发，看见了父亲目光里的虔诚和平和，看见了父亲消瘦又坚韧的身体。瓦房下一盏灰黄的灯光照着他，梁上吐着丝的蜘蛛看着他，卧在一边的狗儿望着他，还有那只灰色的猫，睁大一双闪电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我父亲看不到这些，他苍老的声音唱歌一般朗诵着佛经，眼睛里只有佛，心中只有佛。这是他每天的修炼，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父亲匍匐在地的身体，全是一身坚韧的瘦骨。我知道父亲几十年来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了养活我们一大家人，他历经和饱受了许多磨难和痛苦。那些年，我看到了父亲眼睛里的焦虑和绝望。现在，父亲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焦虑和绝望，只有平和。父亲就这样走过来了，几十年，终于在他人生的晚年走向了平和。但父亲依然是孤独的。我看见瓦房上的灯光，照着父亲虔诚、孤独的身体。与佛交流，是父亲在乡村的精神生活。 　　父亲在堂屋拜佛时，母亲坐在她的卧室，专心地看一些言情、武侠电视剧，这也是她在坡上劳作一天后，唯一的精神生活。看着那些喧闹、夸张、庸俗的电视剧，母亲很满足，觉得自己的晚年生活非常美好。
　　我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高度的烧酒。在冬夜喝烈酒，能感受到一股冲击力，内心有一团火在燃烧。 　　酒杯是一只白色瓷杯。光滑。细腻。圆润。朴素。 　　我喜欢这样的瓷杯，买了四只回来，它们一年四季躺在玻璃柜里。在黑夜独酌的时候，我只用其中的一只。其余的，安静地陪着我孤独但并不完全寂寞的生活。我是个写作的女人，是一个每天在文字里穿行的女人，虽然偶尔也被寂寞包裹、袭击、吞噬。但我最终能从寂寞里爬出来，从我构筑的文字里走向一个遥远的连自己都不知晓的地方。我一次次走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带。穿行旅途的愉悦和满足只有我的灵魂知道。 　　我喜欢用白色瓷杯喝酒。在黑夜。在一个人的时候。它像我的身体一样洁净，而又具有一定的质量。 　　我们彼此映照。 　　下酒的是盐花生，从超市买回来的，买了一大袋。这次的没买好，过咸。每次在黑夜独酌，只需几颗盐花生就够了。这就像我对生活的要求，不多，也不高，内心能满足就够了。不知小妹在干什么？在这2007年的前夜。她说要加班。加班回去呢？这么多年，小妹一个人在异地漂泊、打拼，对象谈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有成功。我深知小妹的孤独，但我们却不能彼此消解对方的孤独。就像老父亲一生的孤独，我深知并懂得，却没法消解他的孤独。到最后，他把自己交给了佛，这可能是父亲精神上最好的归宿。 　　小妹是一个要强的、心高气傲的人。 　　我们都不能消解对方的孤独。 　　母亲在精神上没有那么多的需求，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家，存折上的数目每年往上涨，母亲就喜笑颜开，就幸福、满足。 　　我也看到了他的孤独。 　　他给我讲那几年跑高地的不顺心，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两鬓有了白发。一个中年男人，已经有了白发，要靠染发来遮掩过快的衰老。那时他在高地，经常给我打电话，但我不能消解他的孤独，什么也帮不上。犹如他什么也帮不上我一样。我们都需要独自承受。是的，独自承受。现在他不跑高地了。此刻，2007的前夜，那些海潮将他的孤独消解。 　　而我，坐在寒夜，一个人喝着酒，听着摇滚乐从里屋传来，有时还听到女儿的歌声，她用英文跟着歌手一起唱。我深知女儿进入青春期的孤独、茫然、忧郁、甚至绝望，但我无能为力。她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认为是徒劳。她坚信任何人要帮助她都是徒劳。她只听欧美歌手的摇滚乐，艾微儿是她的最爱，还有一些朋克歌手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我们在一个屋檐下，有时睡在一张床上，但我们有自己的孤独和茫然。
　　2007前夜，正在我的酒杯里流逝。 　　喝着酒仿佛在喝掉时光，它们已经接近了2007，在我又一次斟酒的时候。 　　喝着酒，我已经走过了2006。现在，我是在2007的夜晚喝着酒。在2007的夜晚独酌。没有孤独和忧伤，内心如寂静的夜色一样安宁。 　　多年来，我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放在这样的安宁和寂静中。它让我一次又一次走向开阔之地。 　　独——自——走——向——开——阔——之——地—— 　　喝着酒，我就这样从2006走向了2007，时光就是在这样的不经意间流逝的。 　　从2007的前夜进入了2007。 　　灯光下，我听到了桌上的数枝腊梅在寒夜开放。她们从2006的最后一夜一直开放到2007的夜晚。我闻到了腊梅的幽香，在2007刚刚开始的夜晚。梅花的幽香浸润黑暗的房间。在寂静的寒夜，梅花一朵一朵开放，又将一朵一朵凋谢。再过半个月或是一个月，那张宽大的木桌上全是凋谢的梅花。而瓶里，只有几枝枯枝。枯枝也是梅，在那些枯枝上，曾经开放过无数的梅花，绽放过梅的幽香。 　　2007的黎明将在我的酒杯里来临。 　　女儿早已入睡，我的亲人们可能都进入了梦乡。 　　父亲苍老的诵经声将在2007的黎明回旋在故乡的瓦房下，那间安置父亲灵魂的堂屋。那一座使我们出生、成长，而今，安置我父亲母亲灵魂的乡下老屋。 　　2007，我希望女儿走出忧郁和绝望。 　　我将好好珍惜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