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熟客

　　那段时光很长，怎么也看不到源头，而源头，应该被一年又一年的柔雨窃取了、收容了、或者掩埋了。那种柔柔的雨常在夏天发生，有些奇怪。而夏天，好像总是刚刚开头甚至总是只有开头，人所看到的好像也只有开头，后面的过程，年年都那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清晨是从雨燕群体的聒噪中开始的，微雨不歇，还在饶有兴味地吵嚷，它们确乎是名至实归的雨燕。在他们开始聒噪之前早就有缠绵缱绻的雨声响着，雨声却不知起于何时。后来，那些勤勉且快乐的生灵忽然飞走以后，留在黎明时分的还是柔雨的悄然低语。
　　雨声改变了时间的进程，好像是从时光长链上截取了一小部分并将其充分浸湿，又被悬挂在这个并无悬念的清晨，无处不有自由散漫的滴答之声。听得出，地方没有改变，还在窗外，低低的，有一大院老旧的平房，瓦屋，长着茂密瓦菲的瓦屋，简直像瓦屋的标本。不用看，院中那几棵苍老的石榴树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前年我有幸进去一游的时候正是冬天，参差的树枝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主人，当然就像心安理得坐享其成的蜘蛛。院子还保留着最初的泥地，很干爽，角落里散落着、或者被风攒聚着未经清扫的石榴树叶，淡黄色的，虽已委身泥地，但那种淡黄色的确还能够看出来的。现在，那几棵石榴树当然是叶繁枝茂的。正在下雨，沙然的雨声主要来自浓密的树冠，其次来自苍凉不堪的瓦菲，总之，雨洒上去声如蚕食一片哗然。但感觉到还是新颖的，不过也是百听不厌的那种新颖感觉，很熟悉。这一次听起来感觉又有不同，极像远方来人，而人，已经多年音讯不闻，但还记得独具一格的脚步声，细想一想，中听的声音如一个人的声音一样应该是至死不变的。继而又仿佛能够看见长发扶风衣袂飘扬的情景——最初的欢愉和自由清新并未改变，人和世界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
　　看过多少年了？也无关紧要了。只有在这样无关时间长短的雨天，城市才不像平时那样张扬且骄纵，所有尖锐的棱角好像全都被微雨所磨钝，到处都那样圆滑光润，被雨水浸湿以后都像又湿又亮的瓦楞。
　　曾有一段时间一直这样绵雨不绝。雨下得愈久，石榴花就愈加火红，而翡翠一样的树叶上水滴下落依次相承，结果是齐心协力掉落在泥地上，蝉翼一样轻薄而脆弱的石榴花瓣在泥地上醒目极了，那么红那么脆弱的东西委身于泥，让人有些心疼。感到心疼的另一重意思是它们本不该在雨中零落的，感觉那些风姿绰约的东西应该零落于风，让风带到人眼不见的地方独自去褪色才是对的。但是，现在它们中的一些零落了，落在泥地上，那么鲜活，那么晶莹，那么湿润，那么单薄，但它们的红色却显得无比丰厚而浓重，仿佛很快快就会变为红宝石的。自弱者先衰，自重者先坠；自弱者无以自强，自重者无以自持，它们应该是这么回事。可是，雨势其实是很弱的，不能怪雨。
　　泥地全湿了，因而可以看见慌不择路的爬虫，但也有优哉游哉的蚂蚁，排着长队从石榴树瘤结堆积的主干上爬下来，向地上的小洞奔涌而去——雨停了，那是最早在哪一年发生的事？至今差不多年年都在发生，但确乎也有好多年不曾看过那样细微隐僻的表演了。
　　关于夏天的记忆依然是很清晰的，每次想及都有柔雨、泥地和石榴花，因而，那样的泥地从没有或者很少干爽过，而石榴花也很少结出果实来，下雨天和石榴开花的情景从未改变从未走失，即便后来到了城市。好事情从不会断绝，历尽辛苦购得新居，窗外，竟有一个古旧的老式院子，院里有三四棵或者四五棵石榴树，每每想起石榴树的时候也多为夏天，雨天，雨很轻柔，时光恰好也很闲散。室内长卧，一辗转而听雨声，再辗转而思虑驰骋，一段时日忽至眼前，但也有可能是身不由己回到某一年夏天缠绵缱绻的雨中，那时候自己的确很年轻。
　　湿凉的风里总带着山野草木才有的潮气和腥气，腥气和潮气也无关乎城市还是乡村，也无关乎温饱还是冻馁。清爽而古拙的气息好像总在提醒一段时日里一些非同凡响的事情必然发生的种种可能性。还在宣告，这个世界没有人，也没有乡村和城市，活物们都在石隙里、土里，在树上，在山洞里，还有一些在空中、在水里，而流经树木叶子的雨水无论经过多长时间的隔离看起来还是很相像的。荒野中的流水，城市屋檐的滴水，一样不一样呢？无法找出相关的经验来，自己和自己所生活的地方彼此越来越陌生。城市里屋顶上的雨水总被集中排放，就像城市里的许多事情都被人为夸张和扩大一样。终于轮到自己慌不择路了，铺天盖地柔弱的雨声当然就要逃遁，有些，侥幸逃到这样古拙的四合院里，并且意外地找到几棵石榴树，还是几棵古趣盎然的石榴树，枝柯纵横，瘤结堆积，表皮剥落，虫豸孳生。真是无巧不成书，还蜷缩在这种院子里的主人，长胳膊长腿的，竟然长得真像老态龙钟的蜘蛛！他好坦然淡定啊，好像外面的世界根本无关他的心安理得与坐享其成，他在张网待捕吗？不见得，他更像在躲避被捕。相比之下，别人看到的世界真的在颠沛流离了、兵燹频仍了，唯独他可以大隐高卧，在喧嚣尘世之外过着在市井中人看来的确属于位列仙班的日子，包括院子泥地上的爬虫和蚂蚁，它们怎能感到寂寞呢？
　　幸好又是这样的雨天，雨雾低垂，湿凉的风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所以并不浑浊，更无恶臭，反而带着些熟悉的山林气息，很爽朗的，却不知那些气息来自哪座山、哪片山林。
　　山气带有腥气，是茂密草木才能发出的腥气。闻一闻吧，相隔许多年了。有野山参的气味，有升麻的气味，有木香的气味，有当归的气味，有薄荷的气味，有防风和茵陈的气味，有“鬼指头”和“八月瓜”的气味，有蛇蛋和蛙卵的气味。那么多气味混在一起，很浓烈的，简直有些刺鼻，自己还能闻出来，嗅觉是次要的，记忆才是主要的，内心感受才是最重要的。而记忆，说白了，不过就是生活细节雕凿于心而已。鼻腔发痒，以至很难受而忍不住了，轰然一个响亮的喷嚏……电线上最后的燕子忽然飞离，一瞬之间，猛然飞离的雨燕和多年以前从寂静的林间猛然飞起的一群鸟那么相像，当时，自己真的也打过一个响亮的喷嚏——现在，自己已站在窗前懵懵懂懂痴痴呆呆好半天了，居然把雨燕飞起和群鸟飞起混在一起。雨燕就是那样司空见惯的雨燕了，而群鸟，有些娇小玲珑，有些硕大无朋，那时候的山林，也正好下过一场阵雨，很快天又晴了，又湿又腥的气息直入肺腑，那年那月那一刻的的一切一切都那么清爽而纯净，都那么顺心而快意，都那么令人心旌摇荡春潮涌起，世间所有的活物都是灵动而带有神性的……
　　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时光面容！以为再也不能对面为邻了，不能置身其中了。又怎料，时间的一切竟是这样的妙趣无穷，旧时光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翻开了烂熟于心的许多熟悉的页码。那一刻，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想到“麦比乌斯环”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一直在沿着生活的一条路径孜孜前行，谁又料及，起点和终点竟也有重合的时刻。“麦比乌斯环”，很像的，自己就这样把里里外外都走了个遍，原来，世事洞明和心念老成都是有来由的。谁又怀疑，人一生的过程居然酷似一只毫不知情却在绕环愉快行走的蚂蚁，恍兮惚兮，人生和生活的情景居然那么巧就有重合的、对望的、毗邻的。多么有趣，除非轻狂浅薄地主动离开，世界是不会莫名其妙把人遗弃的，走着走着，就会走进很熟悉很可爱的过去时光里，所谓“穿越”，又何必非要有“时光机器”之类呢，仅凭心念即可实现。回到人之初，记忆的起初，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靠的、可爱的、可亲的，无论颜色、声音、形体、气味、触感都是原模原样、原汁原味的，如果愿意，如果告诉自己的心很愿意回去，那就一定能够回去，自己一定就会在那样的日子里徜徉，自由快乐如一只可爱的蚂蚁，就可以重新体验没有欺骗的世界，比如亲历的、亲见的、亲闻的、亲尝的，最后悔自情自愿地恪守这个世界完美的节律。人和世界会相互重新识别，再次相互默认，会更加肯定人生的过程就是顺着“麦比乌斯环”行走的过程，那时候，心灵世界很单一，无所谓城市与乡村，无所谓温饱与冻馁，只有人和世界之间产生的种种美好情景以及生成于心的人的种种美好感觉，比如在隆冬天气扳下一片薄冰举在手里对准太阳，手冷得实在不能坚持了，大不了扔下手里的，待至手指稍稍回温，再扳起一块，饥饿感也被排挤出去，怎么不是大好事呢！
　　在阳光所照亮的漫途上走得久了、走得远了，原色原性都会减退和消散，当感觉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回过头去，一切还有希望重新变得美好起来。
　　雨过天晴。又一次雨过天晴。火红的石榴花好像一群顽皮可爱的孩子，他们玩够了回家去了，只留下枝繁叶茂的石榴树，风吹树摇，翡翠一样的叶间，又一群孩子出现了，它们是石榴树结出来的青果，它们的颜色和翡翠般的叶子差不多是一样的。泥地又干又硬，张着蚁穴的口，口外有各执其实、各务其事的蚂蚁，看上去，它们各行其是的时候依然无忧无虑的，仿佛不久以前的那场大雨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却不知它们的亲眷是否都很安宁快乐。
　　阳光显然被雨水反复淘洗过了，崭新如初，纯净而湿润的阳光在空中激荡着、滚涌着，仿佛十分纯净的凝胶一样很有浓度也很透明的东西。此情此景，怎不愿意顺着原路返回去呢？想去的地方，无非是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山林，一场新雨把世界淘洗得更加干净，山林中馥郁湿润的气息浓烈得刺鼻，也让人春心激荡而义无返顾地顺着林间小路去追逐对面山林小路上吆着牛儿、提着篮子的女孩子，而祖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把拽住厉声呵斥：对面看山走死马，你能走得到啊？奇怪的是，祖母是怎么知道我要到对面山上去？
　　太真切了，那时候自己的呼吸都跟大山是相连的！
　　雨后的白雾袅袅娜娜地升到高空去了。湿凉的风极像多年不见的远亲忽然笑容满面地出现在眼前，臂弯里挂着的篮子里，装满了雪白的馒头——新的日子顺着纯净的阳光落下来，都是很熟稔的，仿佛它们并未走远，只是去了对面山上，如今回来了才想起常常听见的高喊声和长歌声都是它们发出的，它们来探视了，来探视一粒深藏于心的种子，那粒种子能够长出快乐。
　　土壤很肥沃，种子很安全也很健康，发芽了，眼看着就长成参天大树，就撑起了一大片山林，想念中的“麦比乌斯环”轻松自如地往前延伸着，确确实实也在悄悄翻转着，自己在上面愉快地行走着。一切，再次从头开始了……
　　年龄是时光堆积起来的财富，只可受用不可留存更不能转借或租让，而快乐、轻松、自由、自足、自主与自勉是这笔财富的所有价值。在生活与人生这个“麦比乌斯环”上，生活与人生的许多内容都可以重现的，在这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中，自己是自己随时可以相遇的永远的熟客。
　　2014-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