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子

　　像一只雏燕一样的人就那样驻留在已经过去的上一个秋天，她一定驻留在让她感到温暖而幸福的“南方”了——“南方”，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确切的地理方位，而是她稚嫩的心灵非常愿意栖居的精神家园，所以，她才去了。不过，她的故乡，那是她的少女童贞成长的地方，而她的闺房，并不像现在春寒料峭时候的城里这样冷酷。她曾有过一些莫名的忧虑，她的忧虑缘于她的心志太简单，心念太孤单，她以为她早该跻身于葱茏且蓊郁的繁花丰草中了，她就为她的心灵和肉体选定了她认定的那个“南方”。
　　确乎是她愿意终老的地方，因为那是远远不同于她的乡下故里的一座城市，虽然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又是一段年节长假，雏燕一样的人又像一片雪雾那样隐身在万家灯火映照下的亲密与温和之气韵中。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不认识她也不记得她。至于还记着她的人像她一样心境也是一样的寥落，也像冬夜遥远且明亮的星星那样孤单而醒目。年节里的温和气息多浓重啊，亲情血脉就像红酒和白酒那样在发育成熟的体内尽情奔流，花炮炸响过后的硝烟、男人嘴里喷吐出来的香烟和酒肉香味混合起来的浓厚气息中，小城里的人们正在上演着尽享天伦之乐的盛况。再说了，春天早就被误解又误解，结果，也许春天因此怨怼如雷也就越来越酷寒了。最热烈的场面以及最强烈的情感全都关门闭户，因而，那么长时间的假期里，原本繁华的城市就像发过一次大水一样空旷而苍凉。即便这样，也还有人愿意穿过空寂的长街去碰碰运气，心里还狂跳着“偶然遇见”的幻想，觉得未曾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人生体验的确太遗憾了。但也知道，错误不在别人而在自己：雏燕一样的人虽然一直不在身边，但一直都在心里，一直都那样张狂、那样散漫、那样肆无忌惮、那么无法无天，而自己的勇气，真是太差劲了。犹豫再三，那么多美好与美妙眼看着就被隔离在年节的那一边了。
　　年节的这边是崭新的，但天气更加阴冷，显然还不是燕子北归的时候。在形象简约的北方，空寂而伤感的心灵总是很难找到适合安放的地方。无奈啊，只好频频抬头看天，仿佛所有的答案都在天上。那是被剔骨尖刀一样尖锐的高山之巅划破的一隅天空，边缘参差，让人无法想象它原来的完整模样。碎片一样的天空比年节中的街道光滑多了、宽敞多了，有时候灰白，有时候灰蓝，影影绰绰的，那样的天空上好像有一大群蚂蚁倾巢出动了，它们对当下的严寒天气显然不在意了，它们像城里人一样穿着低胸内衣外面又罩着温暖的皮草——蚂蚁怎么在天上呢？其实还是地上的蚂蚁；倾巢出动的蚂蚁也不在冬天，而在某一年的盛夏，雏燕一样的人像雏燕一样翩翩飞来，一直飞到神情忧郁的人面前，她好像专门为了神情忧郁的人才飞来的。“我知道你！”她说。自此以后雏燕一样的人就开始围着他绕圈飞翔，于是，所有的伙伴们都惊呆了，但大家全都噤若寒蝉。那时候他们都是这个城市的暂住客。
　　日久生情，差点摊牌——太冒险了，雏燕一样的人原来另有所爱！雏燕一样的人像蚂蚁一样把自己精心打扮，好像根本不打算冬眠。很快，年节就到了，雏燕一样的人突然人间蒸发。很久以后，得到间接消息，病了，原因是劳累过度。岂止是劳累过度，她把春寒太不当春寒了。像雏燕一样柔弱、纤瘦，那样单薄的身量怎敌严峻的春寒时光！
　　先前，关于蚂蚁的幻觉再也不见了。看来，不想冬眠也不行了——谁又能逃脱呢？年节正是最阴冷的时候，无论多么疯狂的念想都暂时收敛了。也许，真的不愧是酷似雏燕的人，她应该知道这个翻脸不认人的严酷节令从没有过悲悯之心，何故要让自己变得那样勤奋又热情！原来，有一场春雨在浓雾里摇摇欲坠，春雨这位主角尚未出场，跑龙套的阴风首先大呼小叫了，而老态龙钟的浓雾与彤云还是那样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容。
　　怪不得此前曾经幻想过蚂蚁，原来，神情忧郁但灵性十足的人像蚂蚁一样能够预先感知天气变化吧，雏燕一样的人才像蚂蚁一样向另一个地方匆匆爬行。离开了，终于离开了，也好，一切一切复归宁静，希望燕子真的没有来，希望蚂蚁还在正常地冬眠，希望春寒还是春寒，天空还是天空，希望所有不合时宜的幻想都是真正的梦。
　　除了虚情假意的年节祝福短信，所有的音讯都非正常断绝。是否真的病了，真不好问。看看日历，正是“雨水”节和“惊蛰”节交替的时候，年节气息最浓的时候也正是城市街道最空旷的时候，竟然还有日日天晴的时候，广场和街道空旷得那么无聊。还是郊外好，舒展，空阔，有正常的风在正常地吹拂着，风里带来些解冻的泥土和将要返青的麦苗的气息，有从不冰冻的河水清爽甘冽的气息，还有汤汤大河雄宏的流淌声。光秃秃的杨树林的深处，暗淡的村落看不分明，但有柴烟的草木香气飘过来。杨树林地面上的枯草中，杨树叶像冬眠的帝王蝶那样均匀地排列，那些褐黄的枯叶在和畅的晚风里发出中音板胡一样饱满的声响。河边沙地上，田垄里，满地胡萝卜的苗叶完全变成了橙色，那么鲜亮，那么艳丽，仿佛唯有此处才有明艳而温暖的斜阳。萝卜地的主人很老了，老得再也不想从同样古老的村庄里走出去。不过，他还在吸食兰花烟。铜烟嘴儿，铜烟斗，通过一匝长的一截竹管连接起来，连接起来的分明是抽烟的人看来没有边缘也没有尽头的时光，是“以不变应万变”支撑起来的大山一样充盈的日子。白如雪雾、细如猪油的烟雾从胡子拉渣的嘴里优哉游哉地冒出来，又若无其事地四散而去。那个沟壑平行的额头汗津津的。
　　“早上打罢春，晚上热腾腾！”萝卜地的主人这样说。他显然有些热了，脸上红彤彤的好像喝多了酒，和他相对的一地萝卜苗叶下面，许多萝卜已经冒头，都是胭脂色的。人和萝卜好像正在被大火烤着。
　　心里一直惦记着梁上雏燕一样的人依然那么伤感，多年以后那种伤感渐渐变成了冷漠，因此，他才一次又一次回到村子里，来到河边那一大块沙地边，跟胡子拉渣的人一起挖萝卜。不像老者，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竟把好几个萝卜都挖断了，萝卜的创口红艳艳的、水淋淋的，好像正在流血。
　　“你去歇着吧，我来挖，干这活急不得！”胡子拉渣的人多么宽厚仁慈，他责怪别人的时候都在甜蜜地笑着。
　　“燕子什么时候回来？”
　　“‘清明’……‘立夏’……的时候吧！”看得出，胡子拉渣的人也记不清了。其实，他怎么知道，像“燕子什么时候飞来”这一类问题的答案早就变了，而他大半生时间里积累起来的许多经验早就不再灵验多数已经散佚，如今他很高的年事对曾经谙熟的许多人和事都已经模糊不清。
　　答非所问。而问者的提问也是同样的没头没脑、含糊其辞。
　　这种场面是令人尴尬而郁闷的，春天来得很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而自己的心念怎么还处于情窦初开的境地呢？回到萝卜地里的人这样想。
　　又起风了，天气突然变得更冷。阴云四合，将有雨来，或者将有雪来。萝卜苗叶灿烂的橙色好像开始膨胀起来，显得更加温暖、更加热烈，那种情景，仿佛真有一只雏燕快乐地飞过嫩绿的柳树丛，扇动的空气苦涩而清新，好像真是雏燕羽毛发出的气味。想起雏燕的时候也会想起开春以后返青的麦苗挤挤挨挨在一起好像毛绒绒的绿毯。心念很快又跳转到麦黄时候的麦地里。那时候麦秆儿黄得灿烂，就听到忽远忽近的麦哨声。时间似乎还可以更早些，那时候麦子还没有扬花，不过油菜花的确已经是灿黄的，金黄的油菜花丛里会有鹁鸪飞出来，花丛里还会窜出野兔子来，灰褐的毛，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它惊慌失措的样子极其可爱也极可怜，但是，有些念想还没有形成，有些作为还没有付出，野兔子就不见了，好像变成了一只青春靓丽的雏燕。
　　“要下雨了，你赶快回城里去吧！”老者在敦促了，这正是心事重重的人最想听到的。
　　有什么办法，四十好几岁的人了，精神和情感全都停留在雏燕刚刚学会起飞的心理年龄阶段，所有的困惑与纠结可用一句古语来总结：五岳归来不看山。伙伴、同事们，他们的孩子都大了，现在，其中的有些孙子都出生了，而他自己还在“耍单”、还在想着雏燕一样的人和雏燕初飞的年月。他的父亲，那个种萝卜、挖萝卜的人，如今连重言重语都不向他说了，老人很怜惜他的儿子，更清楚儿子的重重心事。但他自己，依然这样年复一年瞻望春天，看着雏燕一样的人长大之后又有了雏燕一样的人，他很悲伤，他知道自己的确应该像父亲那样活得淡定且乐观一些，但他因为一直没有做到而感到悲伤。
　　“你看，我和你妈，也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一辈子，也没个啥！”种萝卜也挖萝卜的人这样意味深长且煞有介事地启发他，那时候，进城的公交车已在他面前停住了。隔着车窗玻璃，他看见他的父亲在笑着，笑容还是几十年之前的样子，很温暖、很慈祥的。
　　燕子和燕子一样的人不是一回事。燕子一样的人曾经多次向他说过情意缠绵的话，他做梦都想雏燕一样的人能够继续喜欢杨树林，喜欢金黄的菜花，喜欢麦苗返青的田园，喜欢萝卜和萝卜地。不过，他也知道他的幻想太虚无了，都是不可能发生的。雏燕一样的人爱他，也爱城市和城市生活，多年前，终于忍不住城市的诱惑而永远地住进了城市，确切地说是嫁到城里去的。
　　胡子拉渣的人终于没有等到他婚娶的日子就驾鹤西游了，而挖萝卜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萝卜地开始闲置的时候正好是在秋天。在以后的好几个秋天里，他都被铺天盖地的痛楚和悲愁淹没了。又过了几年，萝卜地上盖起了新房子，公路也改道河边，沙滩和沙地彻底不见了，那条大河，已经被挤得窄窄的，向下流淌的样子多少有些慌不择路。在偌大的村庄，他这个在城里工作的人逐渐不为人们所重视了，也许大家不能理解他，也许大家太善良了而不愿意揭开他心灵里的伤疤，甚至，大家在他面前不再谈论结婚生子之类的话题，真实的他就像萝卜地和沙滩那样悄然消失了，曾经像冒头的萝卜那样鲜红滋润的人，现在好像干涩了，只是，像胭脂一样红得发紫的红萝卜的样子一直都在他的心里，水淋淋的，红润极了，至今还让他口舌生津，心头颤动不停……
　　日子快得就像翻书，当初无处安放的情牵梦萦的情感事件是像火山一样爆发的，后来又像火山一样莫名其妙地冷却下去，心里渐渐变得就像挖光了萝卜的沙地，空荡荡的。终于相信世间并没有永久的期盼和永久的等待，因为等待着的东西已经变质变味，执着的等待已经类似于愚钝不堪冥顽不灵了。在现实面前，书生意气怎么这样一钱不值！至于种萝卜也挖萝卜的人，如今在他的心里居然酷似被挖断的红萝卜，茬口血淋淋的，没人去擦拭，没人去包扎，即便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老去不还的人的心灵伤口一定还是很痛的吧。
　　而檐下的燕子，年年来来去去，一定换了许多代了，它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们，虽然它们的确还是燕子，并且，每年都有雏燕被孵化出来。
　　今天偶然听说曾经像雏燕一样的人生病了，抑或是开始衰老了吧，暗藏念想的人何曾又是年轻的！但也许是承受过重、忧思过多，她所承受的、她所忧思的那些，如今也许真的再也不想见人了。她的美丽，一定也让岁月的浮尘掩埋了，她的青春靓丽一定不再发光了，怎么是这样的结局？一切一切真的不可重来了。完全可以忘记的，却不料又传来让人颓丧的消息。颓丧，的确是因为漫长的等待和虚无缥缈的幻想真的被证明是徒劳的，真的是自己骗了自己，虽然偶然想起来的人现在很像鲜红的萝卜再也不像少年气盛的燕子。作为萝卜一样的人，现在成熟到不由自主地冒头了，在早春的沙地里，掩面于橙色的苗叶中，暖暖的，很安详的。
　　实在该下一场春雨了。但有风吹，灰尘盖地，还能看什么春天景象呢？云头这么低，冷风刮得这么急，从天而降的除了雨云、雪雾，还有搅得周天寒彻的湿冷之气。设若在真正的春天乃至真正的夏天，这种时候，轻捷的燕子一定会紧贴着地面或水面低飞，城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一定像闻风而动的蚂蚁，他们也极善于察言观色趋利避害，远远不同于人的愚顽固执。
　　田畴里，麦苗也该返青了。如果真有一场淅沥的春雨，天气一定会暖和起来，樱桃花和李子花先开，接着杏花开、桃花开，更加柔润的柳枝上，崭新的芽孢真如串珠，幽闭冷漠的心灵可以从那里走出去，也许会很意外地看到盛开的梨花，一定洁白如渐渐怒放的心花。除了无比熟稔且相当平常的燕子而外，田园里一定还有长尾的喜鹊，它们在林间的跳跃和鸣唱一定是无忧无虑而无比快乐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为什么不去好好看一看呢！
　　彤云四合的天空，真的要下雨了。
　　2014-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