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认识一个煤矿工人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闪耀着乌黑亮光的无烟煤块。我用煤铲铲起一块，放进红通通的炉膛里，盖上炉盖。我听见无烟煤块在炉膛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煤块燃烧的声音，像歌一样好听的声音。 　　我的小屋在寒冷的冬天里，总是充满着温暖。我坐在火炉前，翻着一本杂志，那里边有少男和少女相爱的故事，故事柔情似水。 　　我安详地阅读着。 　　这个冬天，雪厚厚的盖了大地，风在枯老的树冠上撕扯出惨烈的叫声，孩子缩着脖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但我有着享受不尽的温暖。 　　人在满足的时候，就变得非常懒散，恋着安逸的窝居。我也这样，一刻也不愿离开温暖的火炉，温暖润红了我的脸------ 　　这时候，有朋友来敲门，是多多。多多说：你这个老伙计，老搂着火炉子呆在家里，也应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我打了一个哈欠，瞅着多多说：外边是冰天雪地的，还是家里舒坦啊。 　　多多说：我领你去认识一位朋友吧。 　　我被多多像拖死猪似地拖出屋。迎面的北风刀子似地割着我的脸，我紧缩着脖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操！混蛋多多！在家呆着多好，非要往外跑！——然后，我跟在多多后边，骑着自行车，辗过厚厚的雪地，车轮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身后画出乱七八糟的辙印。 　　是在黄昏，矿区被晚霞染得赤红。 　　一群灰色的矿工背着矿灯和饭包刚从八百米深处爬出来，矿工们懒懒散散地走着。他跟在那群矿工的后边。我和多多遇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无法适应井外刺眼的霞光。他紧眯着眼睛，没有看见多多和我。多多说：他真像一个瞎子。我笑笑。然后多多跑过去，把他从那些灰色的人群中拉出来。多多把他拉到我的跟前，对我说：他就是大成，会写诗。 　　大成向我和多多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非常惊讶，矿工们的牙齿都雪白，像我在北京看黑人的牙齿一样。他们的脸，脖子，双手------都是黑的。因此我明白了，是那种黑色的反差，因此显出了牙齿的雪白。 　　大成的手很脏，向我伸过来，又马上收了回去，他说：我先洗个澡吧。 　　我们坐在大成的宿舍里等他洗澡。我和多多抽着烟，看着大成床边的诗歌杂志，我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大成回来了。我看见了大成的真面目，他很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他也很英俊潇洒，竟然是一个白面书生。 　　那个黄昏，我和多多还有大成，来到煤矿旁边一家小酒馆。酒馆里没有豪华的装饰，但那位老板娘给我们的印象很深。老板娘对每个人都很热情，特别对大成更热情有余，她不时地用一双媚眼和荤话趣逗着我们，她甚至允许我们摸一摸她的柔软的乳房和肥硕的大腿，那一切都是无偿服务。当然我和多多没有摸她，只是大成在她的奶子上抓了一把，还被老板娘笑着回击了一掌。 　　大成告诉我们：老板娘是一个寡妇，三十来岁，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她的丈夫在一次矿井塌方时砸死了。 　　大成又说：老板娘在我们矿上，算得上长得最有姿色的女人，我们矿上有一个叫黑子的老光棍子爱上了她，可老板娘不答应和他结婚，老板娘说不想再为第二个丈夫伤心。 　　我和多多打量了老板娘一眼，老板娘的姿色和妖媚，让我们惊叹。 　　小酒馆里已经塞满了刚下班的矿工们，气氛非常得喧嚣和野性。这个场景有点像美国西部影片里边的酒馆场景，不过少了一些牛仔，多了一些西装革履的人们。我们三个人占据着一张小方桌。一桌子菜肴热气腾腾的。 　　我们开始喝酒。喝的是北京二锅头，是大成推荐的。大成还推荐了盐水鸭，这个菜是这家酒馆的名吃，矿工们下井时也爱带上这个菜。我们一切都听大成的，客随主便嘛。 　　其实，这个吵吵轰轰的地方，根本不适合谈论文学。说这里像斗牛场最合适了，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好牛仔，个个身强力壮，个个是海量，个个也是好斗分子。我发现，即使趴倒在酒桌下的人，也是一个刚烈的汉子，反正我和多多没法子跟他们比。 　　我和多多也没法子跟大成比。 　　但那个黄昏，大成还是照顾了我和多多。大成说：今天晚上不喝那么多了，我们还是多谈论一下文学吧。 　　喝完酒之后，我和多多回到了大成的宿舍。 　　我们开始谈论文学。文学是个什么东西？其实就是空虚人的精神寄托。我和多多都依靠这种寄托，我发现大成也依靠这种寄托。我看了大成的诗歌集，那是他没有出版的书。我读了十多首，就比较喜欢他的诗。他是来自农村的打工仔。从农村来到了矿区，大成的感性认识很强，他能把农村和城市结合起来，因此他的诗很有份量。我读他的诗歌像咀嚼着一枚青色的橄榄果，那种苦涩和甘甜的感觉久久难忘。他的诗集前半部分大都写故乡，我一看就知道他的故乡在沂蒙山区。那是一幅美丽的画卷：白云，蓝天，高山，河流，田野，草地，庄稼，白羊，喜悦，爱情，幻想，向往。他诗集后半部分是写矿区的：矿井，矿灯，井巷，矿车，矿友，塌方，死亡，哭泣，寡妇，悲伤，胆怯，喝酒，狂欢，发泄------不过，他的诗歌很传统，不是那种含涩难懂的诗。这使我想起汪国真的诗歌，他的诗歌和汪国真的诗歌同出一辙，纯情和明丽或委婉悲伤都一目了然。 　　我们三个人谈论到半夜。后来我和多多离开大成的宿舍。骑车走在雪地上，我俩还不停地议论大成的诗。我和多多都认为大成很天质和悟性，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好诗人。 　　是的，在那个黄昏，我认识了大成，并且成为了好朋友。 　　那个冬天的雪下得时间很长，几乎整整下了一个冬天。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和大成通电话，问他有什么新作发表了？发在什么刊物上？大成每个月都会有新作品在报刊和杂志上刊登出来，我都要找到那期的报纸或者刊物看一看。 　　因为那个冬天太冷了，我不愿意再骑着自行车跑那么远的路去找大成。但是我们从电话里，从报纸和期刊上，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样，我们快渡过那个冬天。雪已经停止了，温度在转暖。南方的一些城市柳树都开始发芽了。我们北方要比南方晚一个节拍。可是我发现北方田野里的麦苗儿也拔节了，有一些喜欢北方的鸟儿也从南方提前回来了。春天要复苏的时候，人们开始产生许多的幻想，比如爱情、生命什么的，因为有一些鸟儿在树上开始筑巢，猫儿晚上的时候开始叫春，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新的爱情和生命即将诞生。 　　我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消息是多多告诉我的。多多是一大早敲响了我的门。我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眼睛还被眼屎粘在一起。 　　多多喊醒我之后，就问我：看了早上的新闻吗？ 　　我说：废话！我刚被你从被窝里叫醒啊！ 　　多多马上打开我的电视机，然后找到了那个台，是我们当地的电视台。多多刚调到这个台，新闻又开始播放了。我和多多憋住呼吸仔细地看。我们一切都明白了，大成的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三十多个煤矿工人死于这场事故中，还有十多名矿工失踪了，市委一把手和有关部门的领导都来到第一线，正在组织抢险和搜寻工作，抢险队员们第三次下到矿井进行抢险和寻找失踪矿工。 　　接下来，播音员播放了有关部门对事故的初步认定。认定这是一场责任事故，导致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是矿井通风设备常年失修造成的，对事故负有主要责任的煤矿负责人已被公安部门刑事拘留。然后，播音员又播放了一长串的事故遇难者名单，名单第一个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大成。 　　我和多多都惊愕了。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都变得苍白，泪水也溢出眼眶。我们认识的一位好朋友，一个煤矿工人，一个会写诗的诗人，一个从农村来的打工仔——他死了！ 　　我和多多呆坐在家里，呆坐在电视机前，我们终于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理清了脑海里混乱的思绪。我们恍然明白了一个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也难于控制在自己的手里。灾难，事故，战争------都会夺取他们的生命。 　　哦，是这个早上，已经没有雪的早上，我最后一次在心里呼喊他的名字：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