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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3吉汗:地灵灵

2021-12-29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座县城红于汉初,襄汾人称襄陵县城为干昌府城,历时825年后,消失在烽烟战火之中。许多年后,在汉初最大县城遗址上建起的村庄,一个被五块灵地包围的村庄,过不了多久将隐没于一片工业园区开发挖掘机推土机轰鸣声里,正如当年干昌府那样无影无踪。我,作为一个村庄过客不过沧海一粟。村东,有一孔砖瓦窑,烧出砖瓦修建居厦。村西有一方积蓄全村雨水的泊池,和那棵三个人手接受才可以怀抱的老槐树庇佑一村男女老少。

                                                              水地

    干昌府的人,能浇上水的地称水地。浇不上的地,一律唤旱地。干昌府村除了村东砖瓦窑附近那一大片旱地,水地占一大半还多,种秋打夏,周而复始。

    水地的巩固,和一条防渗渠有关,那渠千人会战修建而成。这条渠,就在干昌府村西经过,主要一段从村西北角公路开始,自北向南笔直绵延20多公里。随着防渗渠建成,沿渠几个村子便跟着沾了光。

    那年夏天,公社牵头的千人会战修渠工程拉开序幕。会战指挥部,就设在干昌府村小学教室里,反正学生娃放了暑假。指挥部指挥修渠工程同时,还指挥着全公社的夏收颗粒归仓。沿修渠工地电线杆上,每隔一公里安两个方向相反高音喇叭。不仅如此,还办了一份油印小报。指挥部24小时至班的红叔,就负责刻蜡版纸放唱片。那种老式电唱机,唱针沿着旋转黑色唱片中细槽旋转,像在耕犁五块灵地。那唱针调皮,经常逗红叔玩,在唱片上如滑冰似滑着滑着,就跳了槽如一条发情毛驴乱蹿,放出的声音像几只麻雀吵嘴。遇到这个情况,红叔紧张得脑门上直冒汗。公社的一个头头答应他,值一天一夜班,记两个工,出一次差错,要扣工分。

    这个红叔,母亲在邻村教过的一个学生,却不好意思在我家蹭饭。一个人大教室里值班,指挥部又没扎灶,他的一日三餐就是白开水泡馍,雷打不动。顶多,往开水里撒点大粒盐。

    有时,我家请他来家吃一碗面条,也就是家常便饭,红叔心里便过意不去,拎两个水桶到学校门口轱辘井招水,也不用扁担,少林武僧似一只手一个桶,来来回回好几趟,缸拎满方罢。大会战三个月后,一条自北至南10多公里,再由公路口自东到西6公里的一直到电灌站大渠跟前的防水渠大功告成。社员们敲锣打鼓的庆祝,随着临时指挥部撤销,红叔值班有功,被抽到公社革委会当水电工。

    水地,就这样得到巩固。为了巩固水渠,红叔,在指挥部吃了三个月的开水泡馍就咸菜疙瘩。工地上搬石头时,砸伤好几个社员,鲜血淋漓的。

    每逢浇地时,干昌府人要巡渠,肩膀上扛着一杆铁铣,胸前挂着一只装三截电池的长手电筒。夜幕下,一道照来照去雪亮光束,数不清的尘埃和微虫蠕动不休,孤魂野鬼都不敢露面。

                                                           菜地

    经过大队几个头面人物一开会,决定给户口不在本村而在本村任教的母亲,一份优惠待遇,和村里其他社员家庭一样按两口人分菜。干昌府紧挨打麦场的村东北,有一块菜地,大概四五十来亩样子。当时,一切都是集体分配的,包括吃菜。

    偌大一方菜地,平时就两个老汉伺候。一个是聋子伯伯,一个是丑怪伯伯。一个瘦小瘦小像个小毛猴,一个细高细高像长颈鹿。两个在菜地锄地时,一个不断唱着晋南迷糊,一个低着个脑袋默不作声,性格截然相反。听村里人都这样背后嘀嘀咕咕说,聋子伯伯年轻时,当过日本人的翻译官,耀武扬威的很,把后半辈子的威风,都耍尽都耍光,所以蔫。而丑怪伯伯别看一对斜眼,脸上还有一块疤,一脸麻子圪窝的,竟然是大右派。不知道那句话说的不对劲,从部队文工团拉二胡的领奏一杆子抹到乡村菜地。可以说,都算人前马后风光过的人物,20世纪七十年代和那些蔬菜为伍。特别大夏天,两个肩膀上都搭着一条被汗染得脏兮兮白毛巾,却都与帽子不共戴天,一见帽子都条件反射,实在晒得厉害,毛巾盖在脑袋上,豆搭汗珠往下一砸一个坑。

    菜地,各种各样的菜,什么紫色的茄子什么红色的西红柿什么绿色的嫩黄瓜还有黄色的大南瓜,在两个有背景的人物的精心

    每次分菜时,两个人分工明确。聋子伯伯,耳躲有点背,便坐在那往蓝皮帐本上记,耳朵后面夹着一根圆珠笔。丑怪伯伯过秤,或者用秤杆量,根据菜品规模定衡量器的大小。像一个秤展览馆,菜园小屋里,墙上挂了一排从小到大从短到长排列的秤杆,我感觉像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底下坐着一长溜高高低低的秤砣。轮到我家时,丑怪伯伯高声喊,学堂里先生两个人的,红辣椒3斤,豆角二斤。聋子伯伯取下圆珠笔,嘴里舔一舔笔尖,一笔一划记在帐上。到冬天,我最发愁分胡萝卜,两口人一分两行,看着那站着队的胡萝卜缨子,我就心里发怵,一苗一苗往出挖,挖到猴年马月啊?遇到这个情况,丑怪伯伯总会来帮着挖,笑眯眯的样子,就没见他皱过眉头。

    后来,才知道聋子伯伯在鬼子扫荡时,偷偷给八路军和武工队报过信,差一点被日本人吊起来打死,那顿没轻没重的毒打,落下个耳朵背的毛病。而丑怪伯伯呢,一天晚上见生产队仓库着火,拎着个水桶没命地往火海冲,脸上烧成这个样子,看着像个刀疤,县医院住了好长时间,却不让村干部往外讲。本来,聋子伯伯的亲外甥大队当会计,丑怪伯伯的侄子大队当治保主任,都属于关系户照顾到菜园干活的。

    生产队大队长说,从今往后咱村菜园子就叫功臣园。

                                                             台地

    别的村的台地,当年都是点兵阅兵操练队伍的高地,中间高四周低。干昌府不是的,这村南面被称为台地的,实际上当年是干昌府县城的西城墙,其余的都毁于枪炮之下。孤孤的,留下这么一段墙根基夯土,上面没有种庄稼,成为我们孩子们的乐园。

    县里地区和省里的专家,隔三岔五来台地考古,一个人掂个小郎头小铲子,这儿挖几下那敲几下,就和玩似的。那时,当然不知道台地下面零零星星藏着宝贝。既然有好东西,为什么不挖掘呢,后来才明白,最好的文物保护就是原封不动。生产队干部,按照公社干部的要求,没有在上面种麦子种玉米,就让它光秃秃的。孩子们,在上面玩顶牛玩滚铁环,跑过来跑过去时,那上面压得瓷瓷的。到天气有点凉,孩子们到村里街巷里玩耍时,那台地便长满一片一片的荒草和野树。没有人管,荒草眨眼间一人多高,野树也高得离谱。村里人便吓唬我们说,娃家,别去那地方玩捉迷藏,那地方闹鬼。

    村里人传得神,说那台地经常走阴兵,就在城墙夯土上,排着三军举着旗子,穿着汉朝军服在上面大练兵,杀声震天。

    专家们,挖出过啥宝贝,我没有见过。冤死鬼的哭声,我只听见过,但是有可能是东南风呜咽。在台地上,我见过工作队进村的情景。一挂生产队胶皮大车去县里接的,一共三个人,两男一女。工作队来搞啥教育,我不清楚,只知道来抓反面典型的,一个村抓一个,杀鸡给猴看呢。进村那天,胶皮大车通过台地,孩子们把铁环挎在肩上,好奇地远处看热闹,充满疑惑,这些生人来干嘛?

    工作队来时,村里人在村口迎接,像迎子弟兵一样。等灰溜溜离开时,却被挂了红胡子,台地虎视眈眈之下,工作队将一个民兵连长和他的老父亲,一位老中医揪出来,批斗一番。临走,又声称批斗错啦。胶皮大车,在车把式一个空中甩鞭,三匹牲口缓缓迈开步子后,两男一女的脸色,比猪肝还红。

    村里人尽管心里对这几个男女有看法,面子上过得去,如村子四周深沉而包容的土地,依然一群来送行。

                                                           瓜地

    不是哪块地,都可以种瓜。西瓜根系兴旺,耐旱、耐贫瘠,不耐涝,一般西瓜对土壤适应性都挺强。干昌府菜园子往西走几百米,隔过一块薯地,有一百来亩瓜地,不是种西瓜,便是种甜瓜。

    别看干昌府这个小村子几百号人,平时聚在村口泊池跟前老槐树下吹牛时,一个比一个男人能吹。论押瓜技术,找不下一个能拿出来的。没办法,村干部只好外地请把式。

    老夏,就是生产队千里迢迢太行山东边请来的河南棒,押瓜的把式。

    太阳像毒毒的火球,蓝空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的,把人们从户外烤回凉凉快快树荫下、房舍里。连我们这些不知冷热的孩子,都躲在野篦麻林里相互掏耳孙。老夏还真能遭啊,一个人像天外来客一样蹲在地里,给西瓜打芽子。打一株移一步,打一株移一步。

    年年瓜有蔓子来,收了瓜再回河南。和村里有合同,交了成品瓜再算工钱。老夏好说话,有时大队票子紧张时,一部分用豆子和玉米抵帐,抵就抵,把这些五谷杂粮装进袋子,一脸笑容扛上就走。不过,有一点他有底线,就是瓜没有给村干部交前,看得特别严,看自己娃似的。而那些社员,就有不自觉的涎着脸蹭瓜吃,仗着自己本乡本土的,欺负他这个外乡人。

    瓜熟时,村支书小舅子铁锁带了两个二流子,到瓜棚蹭瓜吃,进棚后,那铁锁大摇大摆地往躺椅上一坐,晃着两个刚从凉鞋里抽出来的光脚丫,模仿着河南口音说,老夏,知道我谁吧,干昌府一把手就是我姐夫。想吃你两个瓜,中不中吧?老夏毕竟走南闯北的,又不是吓大的,毫不客气地怼了一句,老弟,我和生产队签了合同的,真的不中!一看不给面子,铁锁立刻翻了脸,朝两个随从一挥手,老夏的两个胳膊被钳得死死的。铁锁站起来,刚要动手,没想到那老夏不是吃素的,两个肘子往后一击,两个二流子应声倒在地上。

    此事,让老夏和铁锁结下了仇。

    一天中午,趁老夏心情好一个人独酌几杯,这三个年轻人摸进瓜棚,用被子蒙住老夏,一阵拳打脚踢群殴。鼻青脸肿的老夏,这次没有再报案,选择了隐忍,继续喝他的闷酒。倒是一把手村支书和二把手大队长得到消息后,把三个年轻人臭骂一顿,命令他们马上送老夏到村保健站包扎治疗,并且,当面鞠躬道歉求得宽恕。否则,让民兵扭动公社法办。就是再浑,不过井底扑嗵的青蛙。铁锁选择了服软,带着他的随从朝鼻青脸肿的老夏鞠了三个躬。

    分西瓜那天,干昌府的人兴奋得像过大年一样,每家每户都可以分到几个绿皮红瓤的西瓜。老夏默默地收拾行李,每一回离开他都这样,尽管挨了打,他依然有点舍不得那块瓜地。他觉着,那瓜地有情义懂人话,是陪伴他度过寂寞和酷热的老伙计。

                                                               薯地

    那块薯地,就在瓜地以西。村里人种红薯苗,我去种植现场帮忙。记忆挺深的,一切需要在小心谨慎中完成这种细活儿。

    同学建军家下种,我去帮忙。种苗前,建军父亲先挑来两桶水,放在地一头。那些嫩绿嫩绿小苗,根部被泥土包裹着,往坑里放时动作慢慢的,唯恐伤了根系。哐哐地放苗,哐哐地培土,哐哐地浇水。我掂着一个喝水的大瓷缸子,在地头舀一缸子,能浇两株小苗。仿佛,这里才是小苗应该待的地方,那些从捂得严严实实不见阳光的筐子里得到解放的红薯苗,喜形于色地跳舞,迎着田野上的风。

    冬天,快到来时,建军在县化肥厂工作的小爸捎来口信,厂里要处理一批煤渣,价格非常便宜,白给一样。路上,建军的父亲给我讲了一个干昌府薯地有关的故牙。弄了半天,这块地一开始荒着,邻村桥子村开垦一部分,干昌府开垦一部分,边界不是太清。一次,两个村的人因为争地干仗。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建軍的姐姐站了出來,沖著她的二楞子父親吼著說,不就是一塊破地嗎,值得你們拼命——你的未來女婿、我的未婚夫二狗就在隊伍裏,他要是被打死,你想讓你的女子受寡啊?一句話,惹得兩邊的村裏人轟地笑成一團。那天,我、建軍還有建軍父親推著一輛平車,去的時候空車回的時候滿載,來來回回步行30多裏路。中午,沒有下館子,餓了就從挎包裏拿出紅薯餅,瓣開分著吃。喝的水,軍用水壺裏提前灌好的綠豆湯。

    村裏人,對紅薯食品有好多做法,切成細條,在瓢裏翻炒成炒紅薯絲;削成薄片,太陽下曬成紅薯幹;洗乾淨,籠裏蒸成紅薯塊。還有用紅薯做原料,釀出紅薯酒紅薯醋,拉出紅薯粉條。紅薯餅,只是其中一種花樣。每年收下的紅薯,怕在廚房放得不新鮮了,便在院子裏挖一眼窖,一筐一筐吊下去,存在窖窯裏。捥紅薯時刻,幹昌府的人捥著捥著由於動作或快或慢形成一道弧線。弧線以北,土地呈濕紅色。弧線以南,土地保持幹黃。

    河東的人地多,打的糧食基本上夠吃。河西的人地稀,連晚飯喝粥碗裏都稀稀的,沒啥可撈。每年農曆八月十五收完紅薯以後,河西的人來幹昌府拾紅薯。每個漢子騎輛舊自行車,車梁上綁著一把鐵銑,後車架上夾一條空空如也布袋。來到幹昌府薯地,連個招呼都不會打,輕車熟路地下地就挖。其實,就是把村裏人已經掘過一次紅薯的濕土,再揮著銑深翻一尺翻一遍。那些往下亂鑽的紅薯疙瘩,總有漏網之魚。幾個鐘頭後,布袋填得鼓鼓囊囊,有說有笑而歸。

    拾紅薯,成為佔據地利優勢河東人笑話河西人一個笑料。儘管,非常樂觀的河西人並不以為然:好東西,就是用來分享的,這有啥啊。

    事實上,晉南幹昌府遺址上建成的村莊叫古城莊,傳說中春秋時晉大夫郤犨居住地。小村莊繁衍生息400多年,靠著水地臺地菜地瓜地薯地五塊靈地養育,村裏出了兩個縣政府工作的副局長還出了一個解放軍團政委兩個抗美援朝戰鬥英雄,一個飛上天的飛行員。村裏年輕人,每年春節過後便踏上異鄉漫漫打工之途。留守老人,五塊地上轉悠來轉悠去。等這個村莊漸行漸遠,後人或許只能從自己的長輩口中聽到,曾經村口有四方四正的泊池和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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