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104 梦林月影 老街旧事
每次回到故乡,母亲会亲手做一大筲箕豆腐。大饱口福后我不忘给城里的亲戚捎几块。都说母亲做的豆腐又白又嫩,口感细腻,入口清香,吃了还想吃。其实,在乡下,好吃的东西多着勒,比如鲜魔芋,有弹性,有韧劲儿,入口爽滑,比城里魔芋粉做的魔芋好吃千倍。还有灰豆腐、野板栗、野山药、广东苔、蕨根粉儿……
关于吃食,大伙儿越来越追求乡村式的“土”。洋鸡蛋没有土鸡蛋好吃。羊鸡、羊兔没有“土鸡、土兔”的肉味鲜美。城里饲料喂养的猪肉比不上乡下粮食、猪草喂养的猪肉的口感。放养的牛羊肉比圈养的牛羊肉更有肉味儿。乡下的鱼不喂避孕药;乡下的蔬菜不打农药;乡下的菜子油不掺地沟油;乡下的面粉没有食品添加剂;乡下的豆浆、豆腐干是黄豆做的;乡下的鸭子是放养的……越“土”的东西,人们吃着越放心。只要沾上“乡土”二字,食物的原滋原味仿佛乡野雨后泥土的清香,令人向往。
记得小时候,乡下人吃不完的“土”货,都在逢场那天,赶场时顺便背到集市上去卖。故乡人的赶场就是北方人的赶集,新疆人的赶墟。高村乡二、五、八逢场。白草乡一、四、七逢场。古城镇逢三、六、九。平武县城的龙安镇是百日场。每到二、五、八的日子,乡亲们天没亮就起床,背着背兜,挑着担子,提着篮子,翻山越岭上了街。卖完土特产,午饭后,背着(挑着)购买的日用品,翻山越岭回了家。家远的,头一天在街上投亲或者歇店,第二天赶场,第三天一大早往回走。街是老街,铺着青石板,石板表面光滑,泛着微微的光。街很窄,加上街两边老房子的阶沿和沿沟,宽不到三米。街两边全是铺子——老式青瓦房,木头柱子,木头檩子,木头椽子,一律穿斗式建筑,没用一颗铁钉。竹编篱笆黄泥墙,抹上白石灰,也有用木板做墙壁的。木板不上漆,木纹清晰可见,在流逝的岁月中更显古朴。屋里除了有火塘的那间房以外,都有层阁楼。有钱人家是实木楼板,楼上可以铺床住人。穷人家用箭竹子编制而成,叫“楼笆子”,一个木梯上下,用来堆放杂物和麦子土豆之类的粮食。每间铺子进深一样长,临街的门边开一个大窗。人站在齐胸的窗口,屋内木架上的货物尽在眼底。站在街头,一眼望去,老街仅是一条悠长的巷子。
街北一座索桥,是连接青川、广元的交通要道。桥下磨刀河水汹涌,直奔涪江。穿过窄窄长长的老街,街南端一座小石桥,桥面铺着花岗石石条,没有桥栏杆。桥对面就是甘家巷,甘家巷的巷子更窄,七弯八拐,曲曲折折,是老街的一部分。父亲的老家就在甘家巷,祖屋归了堂兄。大伯去世后,堂兄一家搬进新居,祖屋空着,逐渐破败。从甘家巷到老娃山是利州古道的必经之路。利州古道经阴平古道,翻过马转关,爬上北梁垭,经过高村老街街头索桥,到古龙安府,延伸至松潘、若尔盖草原……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背夫、挑夫、马帮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来往运送的全是各地的土货。老街便多了来来往往的商人,他们在老街理发、打尖,偶尔遇着天黑,也在老街住宿。老街人气旺旺的。
现在,甘家巷那头,有了一条宽阔的新街,新街向北架起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桥当头拆了老街两间瓦房,老街被拦腰斩断,与新街相通。新街不断向东南方发展,越拉越长。街道宽阔,两边全是三四层高的小洋楼。一楼临街,均是一扇扇宽大的卷帘门。我家就在新街上,赶场很方便。逢场时睡个懒觉,早饭后在街上走一转,看看有无需要采买的土货。新街人气渐旺,拥挤不堪的老街逐渐冷清,退出历史的舞台。
没有新街的岁月里,老街虽窄,逢场却很热闹。那些散布在山里的乡亲们都聚拢到老街,从早上到午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赶场的亲戚偶尔会给我们带点玉米面、麦子、蜂蜜,甚至野味,在我家停留一两天才回去。记得一位姓马的婆婆,头上缠着一根白色的长帕子,身穿蓝布长衫,腰上勒根蓝色布带,久而久之,布带成了“一根绳”。不像腰带,绣满各色花纹,腰上一束,有型,分外好看。马婆婆爱系一条深蓝色的长围腰帕。她上街时,围腰帕总是包得鼓鼓的,里面肯定有可以饱肚子的东西:有时是土豆,有时是红苕,有时是花生,有时是玉米包包……她身后总跟着一个小男孩,孩子怕生,躲在她身后不喊人,一双清澈的眼睛胆怯地东瞧西看,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另一只手拽着马婆婆的衣角要回家。马婆婆在我家吃一顿午饭,散场时领着孙子往回走。听说马婆婆在家里很厉害,外号“马蜂窝”,家人和邻居都不敢惹她。我却看不出马婆婆哪里“歪”,只看见乡下老人的热情与质朴。缺粮少食,熬青南瓜吃的日子里,我盼着马婆婆赶场。马婆婆变戏法似的,围腰帕里总能变出许多好吃的东西。每到逢场,马婆婆一拢,从围腰帕里掏出一堆吃的,我们姐妹就守着火塘“吃大餐”,屋子里萦绕着土豆、红苕、板栗、核桃等烧熟的香味,馋死人。那时没有膨大素,土豆、红薯小小块头,怎么吃都香。板栗、核桃没有良种的,生吃熟吃都好吃。
大多时候,亲戚们空着手来。父亲很好客,从不介意。来了亲戚或熟人,父亲总叫年幼的我拉住他们的衣袖或者衣角不撒手,热情地挽留他们吃午饭。经济条件好时,每到逢场,母亲会打两斤酒,煮一坨腊肉,蒸一锅米干饭,款待乡里来赶场的亲戚。生活艰难时,母亲一到逢场便躲到地里去干活,否则家里坐上一两桌人,拿什么东西来款待他们呢?
老街旁边有个姓李的大叔,又黑又瘦,背微驼,仿佛刚从煤窑里钻出来似的,头发胡子又黑又长,长得像老熊。李大叔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爱喝酒,酒醉后对老婆总是拳脚相加,老婆嫌弃他是个酒鬼,一狠心,抛下一儿一女,带上幺儿子跟人跑了。从此,李大叔成了一个莫日月(莫名堂)的人。没了老婆的李大叔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只要我家煮了肉,他准知道。他仿佛躲在我家门背后,随时窥探着一般,肉刚端上桌子,李大叔就拢了。父亲说:“来,喝两杯。”李大叔假装谦虚地说:“我吃了,你们吃,莫管我。”父亲沉着脸:“每次都跟到个摇蛋子婆娘一样,说喝就喝……”李大叔慢吞吞地迈开外八字腿,像一只缓慢前行的老龟,坐到桌边,用皮包骨的右手拿起筷子往菜盘子里一撮,一夹,大块吃肉。瘦骨嶙峋的左手端起小酒杯,一饮而尽。大多时候不醉不归。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李大叔把时间怎么掐得那么准?两家之间有两里路程啊,莫非他真有千里眼顺风耳?李大叔绝不是逢场天才来蹭吃蹭喝,有时隔三差五就来,有时天天来。父亲笑呵呵的,高兴有人陪他喝酒。李大叔的儿女却不高兴,因为一个冬夜,他喝醉酒回家,女儿说了他两句,他把十六岁的女儿从被窝里拉出来,暴打一顿。来拉架的邻居看着只穿着内衣的女孩儿瑟瑟发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暗地里议论李大叔不是人。母亲更为恼火,弄点好吃的饮食,娃儿没吃着,竟给李大叔干了好事。母亲黑着脸对父亲说:“如果我开馆子,他肯定溜得不见人影儿了。你那些朋友——狗屁的朋友,酒肉朋友,狐朋狗友......”
如今,老街两边的青瓦房变成了小洋楼。老街街道铺成了水泥路。老街没了商铺,成了一个居家小巷。十里八乡,水泥公路修到每家每户大门口,山上山下的人家有了摩托、三轮、五菱车,甚至轿车,赶场一溜烟就拢了。十点过,新街两边停满大大小小的车子,采买只需一二十分钟,即便理个发,或者办点事,不到十二点,已是人去街空。亲戚们早早地回家,不再到我家吃午饭甚至住一晚。人散了,街上的摊位全部收走,地上多了东一堆西一堆的瓜皮烂菜叶,清洁工开着拖拉机前来收拾残局。仅有两三个茶馆生意火爆,搓麻将、斗地主、打老牌,挤满了人。
逢场时,年老的农民们一大早上街摆地摊,卖时令蔬菜、瓜果、土鸡、土鸡蛋……至于野生山药、野生天麻、老巢蜂蜜、各种野菜被生意人低价堆走,拿到城里卖个好价钱,赚得盆满钵满。本地做生意的人从外地运来大棚蔬菜,反季节水果,廉价的冻猪脚、冻猪耳朵、冻猪心子、冻猪肚子、冻鸡脚脚、冻鸭脚脚……一箱一箱码满冷库,逢酒遇席,他们亲自开车,送货上门。饲料拉进小街。农药、除草剂拉进小街。地沟油偷偷溜进个别小餐馆。赶场由一天时间缩短为一两个小时,生意难做,青壮年都出去打工挣钱,村子里只剩老弱病残和小孩子。家家户户票子越挣越多,楼房越修越大,吃穿用度啥都不愁。后来,村子里的田被合作社租了,合作社种上紫云英,土壤改良后种植五彩稻、油菜籽、金秋葵,栽车厘子、葡萄……原种之乡高村——岷山深处的一个小乡,大伙儿又可以吃上放心的食物了。
老街已逝,新街还在。在城里呆腻了,就回故乡的小街,一家人在森林里散步,在天然氧吧里徜徉,吃胆水豆腐,酸菜炒魔芋,土鸡蛋炒西红柿,豇豆烧土鸡,喝野菌汤,啃腊猪脚,吃放心的蔬菜。逢场时悠闲地逛逛小街,采买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