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远方

　　玻璃是旧的，方寸之间写满风尘，被旧的木框生锈的铁钉镶嵌起来，与冷硬的墙壁联成一体，试图将冬天隔离。室外漆黑一片，像章鱼吐出的墨汁，冷凝成一个墨色的晶体。光线透过窗子散射出来，消隐于夜色深处，像母亲温暖的目光。
　　在这样的夜色中，我看不到母亲，母亲也看不到我，我们之间隔了七八里，一条路曲曲折折将学校和村子连接起来，路上有桥，桥下有河，河水来自上游的远方，流过村子，流过学校，我用河水洗手濯足洒水除尘，母亲用河水浇灌庄稼喷洒农药，河水携带着我和母亲的体温味道，流到我和母亲看不到的地方。
　　远方是个巨大的谜，像墨般的夜色，像夜色中闪烁的星光和灯光。
　　母亲熟悉的星光和灯光在大地上，在村子里，在村子的上空，在院子的上方，在窗子的方格中，在昏暗的墙壁上，在蜘蛛网的经纬中，在灶火燃烧升腾的烟火味中，在蟋蟀偶尔响起的叫声里，在父亲紧一阵慢一阵的咳嗽中。
　　母亲熟悉的星光和灯光在近处，在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这里有她的足迹，有她的声音，有她的味道，有她如花般绽放的艳丽。在这里，母亲遵从某种召唤，将自己安放在这个村庄，安放在这个家里，安放给一个男人，以自己的阴柔暴烈杂糅成的母性孕育守护站立成一棵树，一棵普通的树，如柳如杨，如榆如槐，沐春风，临夏雨，花开叶落，四季轮回。
　　然而，对于这种熟悉母亲似乎并不满足，不满足于自己的子孙后代像她和父亲一样，啃坷垃种地，土里刨食，她将这种不满足传递给哥哥，传递给我，传递给弟弟，希望在我们的身上看到远方，看到在她自己身上看不到的东西。这种不满足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支撑着她早出晚归，锄禾日当午……那些场景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我无法用有限的笔力一一呈现，也无法用精确的词汇准确概括。可是我知道它们的存在，见证过它们的存在，体会过并体验着那些存在对我的影响和塑造，它们如同母亲熟悉的星光和灯光，如同窗子上的旧玻璃，可以看得见，摸得着。
　　这一天的上午，透过窗子上的旧玻璃，我看到了母亲的脸，看到了母亲温暖的目光，从这个窗子移到那个窗子，最后停在我的身上。她用力举起手中的包袱，艰难地朝我晃了晃，脸上写满欣喜。她给我带来了三天的干粮，与往日的馒头不同，这次带来的全是包子，白菜馅的，虽然没有肉，但是于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母亲说还要去给哥哥送，让我指给她哥哥上课的教室，然后提着另外一个包袱走了。
　　母亲离开了，窗外空空如也。我把包袱放在课桌抽屉洞里，不时瞄上一眼，想像着包子的滋味，想像着母亲剁馅活面包包子的场景，脑子里像放电影，光影闪烁，心绪难平。
　　这一年，我读初一，哥哥读初三。哥哥刚考上初中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灯光下，母亲哭了，哭得很压抑，很委曲，声音里透着颤抖，嘱咐我和哥哥好好用功，争取考上高中、大学，给家里争气。瞬间的沉默让母亲的声音显得很沉重，其中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眼都指向母亲向往的远方，在它面前，昏暗的屋子显得狭窄局促，令人压抑。正是背负了母亲心中的远方梦想，哥哥和我先后来到乡里的同一所学校，接替母亲，走向远方。
　　多远算远？母亲似乎并不明白，可是她的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渴望，有一种隐隐的亮光，就像迁徙中的大马哈鱼和驯鹿群所向往的那样，有着一种强烈的本能。正是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在这种奔向远方的愿望鼓励下，母亲才得以忍辱负重，将族人的欺辱和生活的艰辛嚼碎了，咽下去，化为钙质，化为肌肉，化为血液，化为动力。
　　母亲年轻时候去过远方，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逃荒。在族中叔叔的带领下，她和堂弟一路向南，沿路乞讨。在那个过程中，星光和灯光都是陌生的，都与她无关，她也顾不得其他，只求一口饱饭，只求活命。在家中老屋的灯光下，我一次次听她和舅舅谈起南下的经历，或许是酒的缘故吧，母亲每每脸是红的，眼也是红的，闪着泪光，比屋外的星光要近些要暖些，直印到我的心底深处，久久不肯散去，给我以指引、支撑和力量。
　　那一年，哥哥以几分之差没有考上高中，母亲的远方之路被迫暂时中止。那一夜，我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星光的黯淡，听到了母亲心中压抑的悲鸣。退学之后的哥哥成了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和母亲相差无几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朝啃坷垃夕噬土，与牛为伴，与庄稼为伍。对此，母亲是不甘的，她把这种不甘转移到哥哥的女儿身上，一心一意要供孙女上大学。侄女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母亲泪眼婆娑，郑重宣布，不下地了，摆酒设宴！
　　后来，带着母亲的愿望，我终于去了远方，来到离家一千多里的海边，开始了自己四年的学习生涯。入学没几天，父亲来信说让我抓紧照几张照片寄回去，说母亲想得紧，整夜整夜地失眠，提起来就掉眼泪，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吃不饱穿不暖受外人欺侮。那一刻，我发现，原来母亲心中的远方竟然如此脆弱，弱到难以经受海浪的小小打击。
　　周末的夜晚，我常常会一个人来到海边，看远方，看星光，听轮船进出港口传出的汽笛声……我知道，这片海连着远方，连着通往家乡的那条河，连着母亲的目光和心中的远方。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4-2-26 13:44 编辑 ] 隔离, 学校, 烟火, 蜘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