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9九歌 小后山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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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上了年纪,我往她身边儿跑的时候多起来。
有一回回去正赶上铲头遍地。下午,二哥二嫂和大侄下田了,我留家陪伴母亲。母亲夜间觉少,天天儿午后得补一觉。看着母亲睡着了,我也上来困意,便披衣出门,想到山上走走。怕惊动母亲,蹑手蹑脚出了屋,虚掩房门,信步来在大街上,向西绕过几户人家,往北一拐,不知不觉到了后山。
我背着手漫不经心地在山坡上踱着。
早些年乡下孩子多,大人忙起来根本没时间管。春天一到,在屋里猫了一冬的孩子们一件一件褪去厚沉的棉衣,换上单裤夹袄,拉仨拽俩扯着串往外跑。那些憋红了眼睛的孩子,从几岁到十几岁的小丫丫儿小小儿们,逃离了冬日的寒冷,挣脱了大人的牵绊,犹如一群活蹦乱跳的野马驹子见了漠上青草,纷纷跑向后山。
后山上的草年年长得绿茂。墩子草一墩一墩墩在坡上,雨水足的年份长到老秋足足能长过一尺开外。着过几场春雨以后,敦子草起了势,远看青得发黑,近瞅油油绿绿。囿于土屋一个冬天的孩子们,撒开脚板,在草地上左跑右拦,玩老鹰捉小鸡,玩累了,或蹲或坐或躺在坡上闲话,转脸低头之间,姐姐们看到了腿旁长的婆婆丁,忽然想起临出门妈妈的分派,荒忙起身找个木棍儿挖起来。
婆婆丁出得早,长得也快,今天俩叶,明天四个,后天八个,成对捉双,几天儿就起摞,头天刚挖一遍,第二天又长出一茬,婆婆丁好像长疯了似的。挖下来的婆婆丁塞满了衣兜,撇了棍子腾手揪野花。
北山上和婆婆丁脚跟脚长起来的耗子花,一根儿毛茸茸的细梃,挺着一朵蓝色的喇叭花,蓝中带灰,像蓝瓦瓦的天罩了一薄层青微微的纱似的那种蓝,和乡人口中说的耗子皮色有点贴。花喇叭的口略往里收,比小铃铛还阔出那么一韭菜叶,仰仰着小细脖儿斜指一边长着,像个马笼头上紧绷的花铃,又像个吃奶孩子手里举着的一吹“呜哇,呜哇”叫唤的小号。乡人口里说的是耗子花,还是号子花,已没人说得清楚。耗子花开过没几天,小朵的火柴头花就攒开了,一簇簇的,一堆一堆的,散在山坡上长,花茎细而笔直,花冠小而红艳,真像一把放大了的火柴头冲上插在了草坡上。火柴花杆儿能蹿起来一尺多高,草绿里微微泛着一道一道的白。花叶子成双成对对称长在茎杆上,不大,圆圆脑袋上带个豁儿,萝卜芽子刚冒嘴儿时的那个样子。火柴花丛旁边稀稀拉拉长着鸡爪花和马莲花。鸡爪花有蓝色的花,也有粉色的花。蓝色的花比耗子花色深,粉色的花比火柴花色浅。马莲花也开蓝色的花。马莲花的蓝和耗子花、鸡爪花的蓝不一样,始开像鸡爪花,旺时像耗子花,凋了像霜打了似的,花筒里边的蓝往黑里靠,花筒外边的蓝往白里走。
过不了多少日子,再淋一场小雨,或者干脆借来诗文里的一夜春风,呼啦啦那么吹一下,满山满坡便葳蕤起来。草茂密起来,先开的这几样花也过了花期,白芍药,红百合,黄萱草,蓝桔梗,紫和尚头次第绽放开来,白的像雪,红的像霞,黄的像雨后云霁,蓝的像秋后天瓦,紫的像老和尚帽子。和尚头,紫欧欧,花未全开,平平塌塌,奓开以后,好像帽子沿上坠着一撮撮暗褐色的缨穗儿。《本草纲目》上说:和尚头,又名狼头花,学名漏芦,有通乳、消痈,解疮毒祛痔瘘之奇效。
花采多了,多到手攥不下,我们抱着花趴在草窠里捉迷藏。坡儿长,藏起来不容易找见,时间一久,睡在了草丛间。好在后山靠着屯子边儿,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落日前孩子们必须进家,这成了屯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早些年狼多。太阳一卡山,谁家孩子找不见了,孩子的妈妈急得满山满坡的“儿呀、妞呀”的召唤,直到找到为止。
这种时候,男人们坐家瞪眼拍桌子,打孩子骂老婆放狠话。
父亲们真是不可理喻,只是可怜了那些母亲,挨累受气,没个人去疼惜她们。
我十三四那两年,夏天在后山放过夜马。那时候的草已矮到刚刚没过脚面,狼早没有了。天黑以后,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把马牵到后山,用马绊把马腿绊上,整宿整宿守着马。上了绊的马,一跳一跳的,跑不起来,走不远。
屯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没了,杂沓的脚步声没了,零星的狗叫声也没了,连不甚很明从小后窗映出来的微黄的浅红的油灯的亮光也一盏一盏,没了。
夜深人静。
我们头顶着头,手拉着手,挤挤挨挨仰颏躺在坡上,看月,无月看星星,没有星星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洞洞的天窟窿。马吃草的刷刷声,我们细微而短促的喘息声,真而切真,甚至,彼此的心跳也能听得真真的。
心里发毛,我们换着班儿拽着长长的羁縻大绳。
一只猫头鹰在马旁边飞了过去,马咴咴打起响鼻儿。我们紧张得头发茬子“唰”地一下,竖了起来。心怦怦乱跳,跳到了嗓子眼儿,往上挺了几挺,没跳出来又咽了回去。
后山坡儿的草越来越矮,稀稀拉拉,在远处看还是绿微微一片,走到跟前,已经能看见山上裸露的地皮了。那些花,一朵也不得见。我停住脚,看着嫩嫩的草芽儿在风中舒展细细的腰身。我看着那样的草,忽然觉得有些心疼,蹲下身去,用手慢慢扒开覆在草芽上面的枯草叶子。
站在岗顶,山岚吹得我心暖暖的。迎着那风,闭了眼,张臂风中,感觉在风中飞,在儿时的梦中飞。
“老兄弟你啥时候回来的?”在山后莳弄地的老刘肩上扛把锄头,和我打着招呼走了过来。
我掏出烟,和老刘点着,一边抽一边聊了起来。
“老刘大哥,今年地咋样?”
“雨水调和,庄稼身量矮不了,伏里别缺着雨,指定蝈蝈年头。”
“草咋变了呢?”我用脚点着脚下的菟子毛问。
“咋变了,人变多了呗,人多牛羊跟着多,墩子草、大针茅早啃秃了。”他一边说一边抬脚踢踢新拱出来的草芽子。“光剩这毛毛轰了”,他补了一句。
听了他的话,我起身在山顶转开了圈儿,失望地抬脸儿茫然四下里张望。老刘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的意思似的,用手一指说:“老兄弟,你跟我往山后去看看,前天我还看着两墩芍药,刚打骨朵。”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这可是缺见物。
我和老刘一前一后向山后走。过个漫岗,山后边露出来一坡蒙人的柠条,一荡子一荡子的。柠条荡子之间相隔约摸一丈多宽。柠条厚密,枝子带刺。我俩在里面东躲西闪穿行。走了半个多钟头,一人忙乎一脑门子汗。老刘刹住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草丛间,两株芍药开得正旺。雪白花瓣,花瓣边缘略微透着点儿粉,新鲜,干净,像刚从画上挪下来的一样。
我俩看了一阵儿,边聊边往岗上走,走回山南,挥挥胳膊,各回各家。
母亲走了以后,我回乡下的次数渐少。
前些日子,二嫂让人给我捎来一袋蘑菇。
打开塑料袋一看,正是我愿吃的小白蘑,雷窝子!
小时候,一下过雨,母亲领着我和小妹,背着大侄去后山采蘑。我和小妹眼尖腿快,跑在母亲前面,比着赛采。后山上浇过了雨的草绿得那个水灵,雷震出来的雷窝子白蘑菇那么新鲜着白。
“别场采不着,星星点点采几个,也赶不上咱小后山的好吃。”母亲一边领我们采雷窝子一边说。
下雨的时候,雷打得越欢,小白蘑越愿意出,白颈儿白根儿白脑瓜儿,一窝子一窝子的,干饭蛋儿一个样。采回家,过热水焯,酱缸里掏碗黄豆酱伙着下锅,香气撞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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