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阳(更新版)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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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
十月二十日,在川西高原北部海拔三千二百米的茫茫草原上,气温骤然下降,乌云拖着沉重的身躯漫过天际,硕大的雪片被散落下来,世界顿时陷入一片空白之中。这是炉霍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在前些天都还是晴空万里的,人们还在说今年的冬天还迟迟不来,才没两天就被打脸了。
今年的冬天看来是不远了,一个漫长、寒冷、难过的季节,来年的五月才会温暖起来,算下来整个冬季足足有七个月。
冬季,世界是干枯的,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淡黄色的荒芜。人们裹起厚厚的长袍,厚长袍很暖和,这也可能是长袍在高原上能够延续这么久的原因吧?这个季节的长袍很厚实,里面一层厚厚的棉毛,要是在以前里面那层厚厚的是羊皮毛,自从戒杀生的风气兴起,人们都不再穿动物皮毛了。长袍穿起来很简便,裹好,在腰间栓上一根腰带就行了,手冷的话就把手缩进宽宽的大袖子里,脑壳冷就把衣领盖到头上就行了。
早在个把月以前牛场娃就已经搬场了,不知道他们是对天气有准确的预测,还是根据草场草料的消耗来计算,每年总是可以准确的搬场。
很多时候搬场都会经过县城。牛场娃会吹一种奇特的口哨,在一阵阵的“嘘嘘”声中牦牛拖着长长的队伍有序前进。街道上被堵成一团,藏獒在队伍里狂吠,帮着主人整理队伍。牛群的队伍很长,把整条街都熏得臭烘烘的。有些上学的小孩看到牛群被吓得呆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大人在一旁捂嘴大笑。牦牛走得好好的,突然遇到行人也是被吓一跳,吓得乱窜,使劲的往牛群里面挤,这一挤就坏了,被挤到的牦牛也是被吓一跳,紧接着大家就跟传电一样,一个挤一个,整个队伍开始乱成一团。
牛场娃气得不行,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第一头捣乱的牛背上扔过去,石头落到牦牛结实的背心,“砰”的碰撞出一声闷响,立即从慌乱中惊醒过来,马上振作起来重新走回原本该走的路线上来。原本被吓到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牛被打了也算是替他解了被惊吓的恨。对于牦牛来讲,这一石头落到背心就等于是被喊了一声而已,根本算不得半点伤害,只是可怜了其他的牦牛,走得好好的受到惊吓。
黑压压的牦牛大军所过之处,留下满地的牛粪,牛粪在原本平整洁净的路面变成一堆堆拱起的堡垒,臭倒是不见得怎么臭,只是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当然行人不以为然,似乎一切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毕竟多少年过去了,每年都会这样的,所以大家已经习惯了。
那天下乡,一位考驾驶员叔叔问我,有没有发现现在的牦牛个头越来越小了,背上隆起的峰也越来越平了,毛发也越来越差了,活力也越来越差了。经他提醒,我也觉得是这样的。他笑着指了指车窗外草原上的那些网围栏,接着说,因为现在草场被划分了,各家放各家的牛,自家的牛群不能跟别人家的牛群见面,近亲繁殖所以就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我听后不置可否。他看我不怎么认同他的观点,接着说,近亲结婚的孩子都是长不好的。听他这样一说,似乎很有道理。那天正值夏末,宗塔草原的花海早已收起了七彩的衣裳,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偶尔可以看到肥硕的旱獭在草地上觅食。大家吹着车窗外的风,放声高歌。但是,此刻大雪已经笼罩了世界。现在的宗塔草原早已是一片土黄色的荒凉景象,草已经干了,穿流的小溪恐怕早已冻结。
望着眼前今年的第一场雪,心里面多少是有点落寞的,家乡康南的大河谷是没有这么寒冷的,虽说谈不上浓浓的乡愁,但是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多少还是需要生理上的适应,或者说是心理上的磨合。所谓的康南和康北,或许就是这样的心理或者感官上的差异吧?
我能清晰的在脑海中刻画出那些大山硬朗的轮廓,在那些冰冷的岩石上,松树在河风里摆动着松针,松针就像是一根根锋利的钢针,穿破雅砻江拍打河岸的巨响。夜晚的时候,月光照在江面,松针闪着银光散发着阵阵的凉意,江水也安静了下来,在沿江人们的睡梦中缓缓流淌。谁也不会相信,就在这汹涌澎湃的大江边,那些耸立起来的巨大悬崖旁边曾经是茶马古道的渡口,先民们曾经在这里转运着一坨又一坨的茶叶和一袋又一袋的盐巴。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带区域的藏族是有姓氏的,并且是汉人的姓氏,这就是藏族和汉族常年贸易和生活往来留下的痕迹。只是有关于这方面的叙述确实太少了,所以关于这一带居住的人们的历史踪迹是很难有迹可循的。
雪依然下个不停,所谓的鹅毛大雪也就是眼前这个景象,雪片的确就跟鹅毛一般,在空中缓缓的飘落下来,轻轻的落到地面上,然后跟着地面上的积水融化消失不见,所以这个季节的雪是不会形成积雪的,尽管它下得这么大。当然,遥远的山尖上是会积雪的,那些山尖的海拔一般都在四千米以上,空气格外的稀薄,气温异常寒冷。那里才是雪的故乡,很适合每一片雪花堆积在那里,如果再高点就会形成千年不化的雪山,更适合雪的堆积和生长。每当太阳升起或是落下的时候,在阳光下,雪山金灿灿的闪着光芒,犹如寺庙的金顶般金碧辉煌,那些景象能够安放下无数的游魂,在长久不息的寒风中凛冽而过。也许很多人在图片或是视频中看到过这些景象,便心生向往的出发一探究竟,也就造就了进藏旅游的火爆。
雪花安静的飘落,世界在眼中模糊不清,看不清楚的景象背后,应该是路人们匆匆的脚步。
花
我在美篇里偶尔用到的花的照片,其实是一位朋友拍的。那天她让我帮她在朋友圈里打广告,她做起了鲜花生意,顺着就发来花的照片,拍得很好,我觉得很适合插在文字里作为背景,毕竟我的手残不能满足现在的人对图片的需求。当然,这是炉霍县卖鲜花的第一人,我在朋友圈给她打了一个漂亮的广告。
这几天,办公室里的蟹爪兰开花了,开得很旺盛,四周散开的枝干上挤满了紫色的小花朵。虽然我不懂得赏花,但是这些花朵依然能给我带来赏心悦目的感觉。花心吐露出长长的舌头,舌尖是黄色的花粉,几乎闻不到香味,有同事很开心的说:“今年的花开得这么好,肯定是有好事的”。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说法,高原人笃信花开得旺盛就是祥瑞之兆,或许正是这样的好兆头,今年有好几个同事都被调走了,去了更好的地方工作。
对于在千里之外平原上的朋友来说,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高原上能开出这么绚丽的花朵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在高原上,要让这些花开的艳丽是需要下很多功夫的。所以,在高原上有这么一句话:“一家人过得好不好,看他家里面的花开得好不好就知道了”。
以往在乡镇工作的时候,经常要到村里去工作,大多数村民的阳光棚里都是养着各种各样的花,那些花在精心的照料下开得异常鲜艳,同事们看到这些花很是欣慰,这说明村民都是很勤劳的,家境也不会太差。
坐在办公室的座位上,望着紫色的花朵就像一团团紫色的火焰在跳跃着,我在想,我也应该会碰上好运气吧。
红茶
平日里我是不怎么喝茶的,但是高原上的冬天实在是太干燥了,不得不多喝点水,但是只喝白开水没有什么滋味,喝绿茶又觉得不适合这个季节,好在办公室有红茶,也很对味,所以最近一直都在喝红茶。
红茶的口味很清甜,喝下去以后全身都有一种被温润的感觉,很是不错。抛开那些忙碌的时间,一旦闲下来,唑上一口滚烫的红茶,享受阳光的温暖,一切都是那么的惬意和自在。
这种时候,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心里是没有空间概念的,康南的大河谷是康南的大河谷,康北的草甸是康北的草甸,两者之间没有关联,也没有冲突。
康北人相对来说要内敛一些,平日里比较沉静,康南人格外热情,总是喜欢图个热闹。康南人喜欢在茶里加盐,康北人不怎么喜欢加盐,这可能与生存环境有一定的关系,毕竟盐的多少跟地方的湿度应该是要联系起来的。
我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家族的历史,只是经常从老人们的口中得知我们家是从一个叫“普纳”的家里出来的,也听说还有一个叫“孜巴”的家族,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就不是太清楚了,只知道后来发展成为邓、任、王、李几个汉族的姓氏,从中可以看得出雅江作为茶马古道的渡口,成为藏汉结合的一个主要区域。这一切跟茶有着很直接的关系。
我的爷爷姓周,邛崃人,因为逃难逃到西藏,又一路辗转到雅江,然后就在雅江当了船工,之后跟我的奶奶结婚就有了我们。我奶奶虽然说是雅江本土人,但是姓唐,也是汉姓,由此可以推断奶奶的祖上也应该是汉人与本土人的结合。至于之前提到过的“普纳”和“孜巴”这是外婆的家族历史,我的母亲之所以变成姓李的汉族姓氏是因为外公姓李,据说是重庆人。通过整个家族的延续和演化过程来看,实在是太复杂了。这也导致雅江很奇妙的藏汉结合的姓名,比如“李多吉”“张多吉”“赵多吉”之类的,李、张、赵是汉族的姓氏,多吉是藏族的名字。
这也衍生出雅江独特的藏汉结合文化,也就是所谓的“甲玛白”(不藏不汉),其实“甲玛白”在藏语里是带有一定的鄙意在里面的,“甲”是汉族,“白”是藏族,汉族就是汉族,藏族就是藏族,突然出现一帮藏不藏、汉不汉的人,确实就让人有些难以归纳了,索性就叫“甲玛白”了。
当然,这种“甲玛白”的文化现象在雅江是大范围存在的,在整个康区也是存在的,比如炉霍的虾拉沱就是典型的“甲玛白”,但是对于整个炉霍县来说,范围很小,这种的小范围是因为特殊的历史轨迹造就的,而雅江作为茶马古道的重要渡口,自古以来就是藏汉茶贸易的重要关口,一来二往藏汉通婚,互相保留自己的习惯也就衍生出了大范围的“甲玛白”文化。
想到这些,再望着手中的红茶,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不是一个学究人,怎么会谈到这么学究的问题了?
太阳
我喜欢冬天的太阳,温暖不焦躁。尤其是喜欢在太阳下躺着,被晒得浑身出汗,懒懒的一动不动。冬天透过窗,看着阳光在干枯的树枝间流淌,整个冬天的味道仿佛在指尖游走,就像那些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响彻空旷的草原。
这天,我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艳丽的阳光照在大地上,金黄色的大地散发着温暖的味道。身后的同事有说有笑,仿佛冬天早就被隔离在了千里之外一般。
手里透明的玻璃茶杯冒着热气,红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浓郁。我觉得现在这一切应该像被画成一副向日葵的油画,背景应该是红色的,花瓣是金黄色的,花心是棕色的,背景上应该再飘点淡灰色的云朵。这样的画应该很美,当然世界上也应该有一副这样的画,我也许看到过,否则也不可能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来。
冬天,婴儿要晒屁股。这是家乡老人的传统,把婴儿放在大腿上趴着,脱下裤子,把软嫩的屁股暴露在阳光下。婴儿的四肢在空气中胡乱的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抓不住了也就不再挣扎,逐渐安静下来。据说,婴儿在冬天晒了屁股就会增强抵抗力,减少病痛。这是老一辈人的经验。
说起婴儿,老家的老人们管小孩儿都叫“青钩子娃娃”,以前我一直以为“青”是“轻”,意思是年轻人做事轻浮,后来自己有了儿子以后才知道,这个“青”就是“青”,小孩儿的屁股都是“青”的。
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喜欢这样骂人:“嫩颠子掐的”,那时候被这样骂根本就不知道被骂了什么,所以总是喜欢在心里面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一位老人给我做了解释。他说这个“嫩颠子”指的是嫩芽尖,也就是嫩芽最嫩的部分,其实整句话就是一种引申,表意是说嫩芽就该早点掐掉,引申下来的意思就是说应该早点把小孩掐死。如此狠毒的咒骂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讲有些难以想象,但是对于本土人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了,尤其是大人们经常用于调教小孩儿。
冬天的清晨,老人们是不会出门的,等太阳出来,逼退了前一晚的寒气以后,才开始出门。老人们念着玛尼围着转经筒一圈又一圈的转动,累了就在三五成群的坐到一起晒太阳。阳光下苍老的皮肤泛着黝黑的亮光,白发闪耀着银光,从那些脸上刻画出的是高原苍凉的大地和挺拔的雪山。一年有一年,日复一日的,祖祖辈辈就这么生存了下来。至于更深刻的历史,那只是一团迷雾,谁也拉扯不清楚的。
很难想象没有太阳的高原会有多么恐怖,当然,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太阳,太阳系就不可能存在了,那么生命的奥秘就该另当别论了。地球围着太阳公转,自转形成昼夜交替,这是中学地理课上学到的知识。有人说这些运动是因为引力,也有人说这是背后神秘力量的铸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太阳的模样是没有办法看清楚的,眼睛根本不能直视,看上一眼后,闭上眼,太阳强烈的亮光还会在黑暗里留下刺眼的影子。
冬天是晒瓦多果子的好世界,火红的瓦多果子是冬天里最绚烂的色彩,在阳光的催化下,瓦多果子从体内发生深刻的变化,果肉酸涩的口味逐渐消融,变得清甜可口。小时候,在太阳下总是等不及瓦多果子晒好,忍着酸涩饱食一顿。那种余留在嘴里的回香至今都还蹿在脑壳里面,一旦顺着记忆追寻过去,嘴里的口水便充满了整个口腔。这是冬天太阳的味道。
整个冬天,在太阳下,暖洋洋的流走,时光在变幻,身体在沉睡。思绪缓缓的爬满整个窗前,游走,欢畅,沉淀,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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