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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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栽的茄子苗总有些病怏怏,地面缓慢失水,茄苗蔫塌,犹若背了重债的人,精神是强打出来的。等几个时日,定苗水干了,泥泞还原慢慢恢复成颗粒土态,出蛰久了的蜘蛛放了胆子岔脚爬过,茄子苗才缓过神,愣怔地戳在地里,不知干点啥。望朝阳,瞅着自己的影子大起来小下去;看星空,感受不多的几个叶片凉透了转暖来。
第一朵花开得战战兢兢。
经久战乱的住户一般,听到外界毫无声息,绷不住去开街门,想探探有没有更坏的消息。哪儿有坏消息,世界平和。稍稍松弛,花蕊处黏连没张的一个花瓣奋力弹开,带得整株秧苗跟着颤。
紫色聚集,由根而杆由杆而柄由柄而叶脉,注了一层。四周安静,蝴蝶抿翅钻它的花朵,蚂蚁跌撞追它的同伴,风都是轻柔的。茄苗的胆子壮起来。深吸了一口根井中的紫色,仰头往天空甩着喷。敦实的棵苗忽然欢实,犹若走路的少年毫无来由地奔跑起来。大道平阔,四野青蓝,世界在跑起来的少年四周一颠一荡。张扬双臂,茄苗冒着蹿,每个叶柄的底部都往出孳芽,茄子的命,是久雨压抑之后的大山,放了晴,每个岩隙都往出流泉渗绿。
有脚踩进茄子地。有手往茄苗的下边摸索,拢着棵株掰掐。疼啊,伤口敞在太阳下,晒热的风里疼皱了身子。疼得毫无征兆,成片起自被疏过的伤口,连脚下的地都疼得摇晃,那么大一片。
疼痛与生长是什么关系?生长是否需要疼痛加持?那是自然,老圃说。
不信不信,别欺负谁——茄苗抖了抖身子。少年的疼当不得真,睡两宿,没事儿了。世上的疼有个总数,少年的疼占去多半,能怎样?嘁——,啥了不得的事儿!
疏枝之后,每一株茄苗以第一朵花为限,腰下豁然舒朗。眼见着拔高。过踝,及膝,及腰,茄苗忽然就长成了茄秧,株棵临风,叶面承雨,小一号的树。
茄子会瞪眼。花瓣谢落之后,茄子蒂聚成个拢口杯。褐紫的茄蒂紧绷如五指探地,掌心含着青白的小茄。翻转茄蒂向人,褐紫中合抱一碇白,瓷瓷实实。放手,茄蒂在茄秧下晃,白里甩出点青色,隐隐绰绰。“妈,地里的茄子瞪眼儿啦”。攥着衣服灌一通凉水的泥瘦汉子,跟母亲闲话。青白的茄子手搬紫栅往外窥瞧,没两天冒了头儿。谨慎如刚倒了新家的小猫狗,羞涩若新嫁娘第一次坐上婆家的饭桌。
第一个茄子气儿吹着长,偶有磕绊停顿,吸口气。门茄,它有名字。门茄上头再结,对茄。对结上头再结,四门斗。四门斗上八面风,八面风上满天星。
街上的日光乌涂起来,水也不那么凉了。心急的孩子早早偷备起了轮胎与水枪,想着水里征战。桑葚抹过初夏,大樱桃紫晶晶进城入了人嘴,白糁糁的樱籽砖缝浮土里滚。葡萄的老本刚凑齐叶子新枝萌发,喇叭花还早,象牙白茜衫红还是龙胆紫,谁说得准?街上紫色缺位的时候,新茄上了市。“大海茄~~,卖架冬瓜呀~~”
菜蔬里,茄子冬瓜,犹若戏里的孟良焦赞、关平周仓,永远关联着一起说,那么自然。“海”标茄子,炫其大,“架”贴冬瓜,夸其洁。
世人心头一凛,嚯,鲜灵,好体面的茄子啊,紫得照人儿。绷了几日,终于忍不住,掏钱,鲜货自然要贵一些,贵人吃贵物,有什么说。仔细收拾,茄蒂上连带的那点肉都被刀刃掏着切下来。红烧太嫩,炸茄盒淹浸材料,切丝素炒最当令。装盘,自厨房拉着香味上桌。炒锅上翻转一番之后的茄子,那些紫色,以小蒸腾的态势离散在厨房里,往锅灶,往顶棚,往四墙,往厨人的脸面儿上敷。茄丝软白挂着微微似有若无的水儿,配上新蒜多汁的瓷白,滞浊的香油薄薄儿薄薄儿一层罩了,放置在饭桌最显眼的地方。家人都在才好,少了谁而食,亏谁。老人让着孩子,孩子紧着老人,谁也不肯多搛一筷,餐毕,总要剩点。收拾饭桌的人,踟蹰一下,挖角米饭,撕块馒头,弓腰抹着吃了。
茄子的做法并不多,时令菜中闪一闪身便过了,馆子中并不常备。最合胃口的当属地三鲜一道,与土豆青椒合炒,配新米饭,家做亦不是很麻烦。菜蔬中唯胡萝卜与茄子最吃油。也有油气淡的做法,清蒸盐蒜凉拌。拌之前要箅去水分,放不放麻酱都好。
素常人家熬夏日,麻酱面是豪奢的吃法。拌茄泥,澥点麻酱,亦显得阔气。也有省油的做法,笃咸茄。“笃”,北城人言如独音,南城苦人多,口重,做堵念。没甚复杂,但,要得一些时间。茄子带皮切滚刀块晾晒至发蔫,加大料入水与黄豆同煮,待黄豆煮熟,加酱油盐收汁装盘,撒葱丝与香菜段,另焌花椒油烹之。晚上想吃,要趁着太阳足时备料,茄子水大,不晒,成菜后味寡。北京人嘴损,说一个人听不得劝,抱定成见做事不求变通,曰油盐不进,不晾晒的茄子,当真油盐不进。拢神看四周,人群中果真不少油盐不进的人——四十上下,工龄长职务不高,除了吃喝不做过多思念,一个单位的老板凳。奉承来了,坦然受之;鄙夷降临,踢回原处。圆滚滚没脾气,领导也好长辈也好,谁也不会用力捏拿,捏拿,蒂处有刺扎你。艺人们起自底层,最懂得圆滚中刺之稀贵,相声演员每以茄子做比自己,“答不上来,我就是个茄子。”听者只想圆滚滚之紫憨态,轰然一笑把茄子之刺给笑化了。
京地食茄以球形居多。长茄种地里是给小人儿们预备的。捉蝉踢土饿了渴了,找寻菜地。成条的黄瓜早被大人们摘了,小的弯曲曲刺穰穰,一撸一捋禁不住吃,青柿子苦涩,谁有闲心等着红。唯有茄子好找,揪俩也不挨骂。攥着茄子跑离茄地,是非处远了,兜底一大口,咬下茄子肚,吐出翻转来啃茄肉。皮,一丢老远,路边马莲丛中找去。接下来转着手中的茄子啃皮,皮啃得极厚不知怜惜,手中只剩比甘蔗略粗的一截白嫩的茄肉,三口五口,蒂把儿凌空一踢,沟里见。茄肉不耐久嚼,无筋无渣,涩中带一股遥远的甜味儿。留种的老茄越长越白,刺尖肉辣,小儿不睬 。八宝菜之八宝里有茄子,赶上一块,舌头都咸木了,大人小孩都说“打死卖盐的”“咸死爹”。拉秧的茄子个儿不大,长不好就裂,好宽一道疤。那样的茄子都用来腌,竹片刀剖,叫黑菜。
茄皮在老太太眼里是好东西。大宗上市,旋了托在盖帘上晒。加肉不加肉,冬日炖了也下饭。盖帘追着太阳走,由鸡窝顶转到西墙头。或者干脆晾衣铁丝上一挂,老太太离去,铁丝上弯曲如蛇的茄皮一悬一颤。老太太晾茄皮,家人跟着吃茄肉,葱花大料花椒姜与蒜,焌锅物周转了一圈,吃顶了心。吃顶了心也没人造次敢埋怨一句,甚至皱皱眉头都会惹来老太太一句闩门的片汤话:“茄子都不爱吃啦,想吃什嘛,龙肉?”
《脂砚斋全评石头记》中,王熙凤叙述茄鲞的制作,讲茄子去皮用了一个“籤”字——薄薄地片去。老太太们征战灶间久矣,对“皮”的理解高于常人。晾茄皮可带薄薄一层肉,做皮冻儿的猪皮,有肉有油都要刮了去。橘子橙子不好剥,抠着手酸了,歇歇手,老太太们说:“护皮呀”。
手工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最大区分在于对物之情感。折射到老太太身上也有分野。端阳节到了,旧式老太太翻箱倒柜,搜罗出零缣碎帛,剪装成茄子青椒白菜豆角,梨桃橘柿,串缀于长绳,底下拴葫芦,要不,是小儿骑老虎,挑竿头插于门户哄子孙与自己。到新式老太太这一辈儿,搓着绘画书点着《一园青菜成了精》,教孙子“打得茄子一身紫,打得凉粉战兢兢”,端阳节,早不过了。
黄庭坚为别人馈赠几个茄子而一口气儿做了四首绝句的雅事还有遗风。殷实谨慎人家奉往人情以心为要,自炒的辣丝,院中树上的柿子,几挂葡萄,倒焌锅特意使香油的笃咸茄,仔细装了抹干净瓶罐,都能被当做礼物馈赠。容器贵重如搪瓷盆白瓷大碗,受馈赠人家也不会留,山西的小米,口外的荞面,南方的芋头,尽可能找点城里稀罕的东西还回去。贵人贱己,还的时候,物品多贵重,恒会说:“您尝尝鲜,我遮遮羞脸儿。”
古玩行当里,很难找到寓意不好的词儿,牙器破了,他们说“笑了”。玉器有裂,他们说“一道绺”。茄子在古玩行当里独有一番金贵。茄皮紫是一种釉色,与豇豆红一样神气地在那一行的人嘴里传递。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中国人的美学经验来自于日子本身,滑行于以“桃花源”与“红楼梦”为端点的线段上。旧式的吧,旧式的。
夏日手中取风的扇子有一种上了墙,称之为挂扇。照相技术被外国人带进中国,贵族阶层到富商大贾到伶界名流至黎庶百姓用了不足二百年时光。商业化之后,生出了一项小技——人像挂扇——以婚纱照儿童照为扇面,与古人“却扇之礼”暗合。至于文人把玩的折扇底端被称为“小排茄”,因象形故。镜头面前的年轻人大呼“茄子”,照片洗出来,嘴型的确好看了不少。茄子声声,多在室外景物前,照相馆里反倒少听。调皮捣蛋者,将茄子故意说成瘸子,初始还有人笑,习惯便如常了。茄子瘸子不分,其别称落苏深究的人少。
市场卖菜的人中有个中年汉子,矮矬面黑龅牙,写了本书,出版社给出了。菜车上戳一块牌子,贴着自己被采访的照片以及记者临时给他起的封号。时间久颜色褪,白咧咧地也不换新。刚开始挺轰动,轰动劲儿过去,平复了。丑男人的岳父从老家找了来,汉子给他岳父找点事儿做,在小区小门外头摆个菜摊。大葱论捆,土豆论兜,提前分好,小白菜下来,垛着卖。
不跟女婿在一起的老头卖起菜挺神气,爱说话,跟谁都聊。茄子最便宜的时候,在老头脚底下堆成了山,给人找钱,蹚着走。中午人少,老头不知从哪儿踅摸了把太师椅,高台上一坐冲盹儿。有人买菜愣怔一下,收了钱不看人。茄子散在地上,淘气小子路过,球似的踢一个走,觑了觑,换个手拄着下巴依旧眯瞪。珠颈斑鸠凑了一个破口的茄子啄,老头眼都没睁。
我爷脚大,鞋不好买。新鞋上脚过不了多少日就爱趿拉,无冬历夏。冬日饭后总要煮茄秧烫脚。茄秧不难找,茄地左近堆着,也不见有人抱了做柴。院里茄秧没了,总会喊着我的小名呼我去找。抽几棵扎哄哄揽着往家走,天黑透了,瞧不清路,我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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