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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户口咏叹调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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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口咏叹调
  

                                              一
      
       月亮升到前面楼顶的时候,我才看得见。银色的月光洒在脸上像水敷,总让人想起故乡的夜晚。只是听不到夜虫的鸣叫,少了几分乡野的气息。不过月亮很快就掠过楼顶,照亮其他人家的窗户,仿佛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我在望着她。
       居住在省城有几年了,却始终觉得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有寄居的感觉,有花钱住旅社的感觉。我知道,是因为自己户口不在这里的缘故。表象上看,我能平等享用城市的阳光、月光,享受城市的硬件设施,殊不知,城市的软件明显带有歧视性选择。比如,没有本地户口,即使有房子孩子也享受不到优质教育资源。
       却始终觉得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有寄居的感觉,有花钱住旅社的感觉。我知道,是因为自己户口不在这里的缘故。表象上看,我能平等享用城市的硬件设施,殊不知,城市的软件明显带有歧视性选择。比如,没有本地户口,即使有房子孩子也享受不到优质教育资源。
       如今,有钱可以在任何地方买房子住。房子只是栖身之地,窝居场所。如果你的户口在农村,你依旧还是乡下人。决定一个人的身份,户口性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国的户籍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从此,人的身份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把“商品粮户口”当作毕生追求的目标。家里大人在鞭策教育我们时,都希望将来能吃上商品粮。而那些拥有“商品粮户口”的街上人在农村人面前,不自觉地便会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享有粮、油等商品定量供给指标,享有招工进厂的权利。后来我才知道,国家对户口的分类只有“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两种,没有“商品粮户口”这个类别。当时之所以说成“商品粮户口”,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每月都有固定的商品粮计划,有一个粮油本。
       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事情。到月就能买到粮食,而且价格便宜,一毛三分九一斤,始终不变。而农村人却要靠自己做田种粮食吃,年成丰收还好,遇到灾年欠收就犯愁,粮食不够吃。拿钱还买不到,粮店里有的是白生生的米,没计划只能干咽口水。何况还没钱,一个工分值买不到一包东海烟。我堂兄和我同桌的哥哥是同班同学,同桌是街上人,他哥哥高中毕业回去就招工到油厂上班,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而我堂兄高中毕业只能回家种地,一天挣十分工。我跟同桌算了一笔账,他哥哥一天的工资能买八斤六两米,而我堂兄一天工分值两毛七分钱,差不多只够买两斤米。同桌说,这就是“商品粮户口”的好处。
       户口虽然不能用简单的数学计算来掂量好坏,却能最直观地说明一个社会问题。通过现象看本质,是中国人常用也是最能接受的思维方式。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搞不懂。就是新生儿的户口到底跟谁走?好像有规定,随母亲。如果父亲是非农业户口,母亲是农业户口,孩子就是农业户口。那么,如果父亲是农业户口,母亲是非农业户口,怎么办?我堂兄就是这种情况。堂嫂是下放知青,堂兄是回乡知青。后来堂嫂招工进了工厂,转成非农业户口。堂嫂是招工后跟我堂哥结婚的,可他们的孩子却是上的农业户口,随了我堂哥。他们找有关单位询问过,回答说,这也是规定。也就是说,只要一方是农业户口,孩子都要上农业户口。这种规定有点让人想不通。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非农业户口的珍贵,不可轻易得到。
       想到一个词:世袭。书面解释是指某专权一代继一代地保持在某个血缘家庭中的一种社会概念,说白了就是一代一代往下传递。户口或者说户籍,就是一种世袭现象。农业户口,成了人的一种世袭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户口的世袭现象,从一个方面助推了人的等级划分和社会阶层的归类。
       如果不是招生制度改革,或许我依旧是农业户口。曾几何时,农业户口即意味着贫穷,意味着下一代还是农业户口。因为害怕继续贫穷,害怕下一代又回到农业户口,所以当我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母亲是一再叮嘱,千万要找一个“商品粮户口”的人做老婆。那时,有一个相貌、气质都非常好的姑娘向我表露爱意,我犹豫很久没有接受。或许,她的农业户口身份是我犹豫并最终放弃的根本原因。
   

                                                  二
   
       曾经有一个机会,我们一家都能转为非农业户口。
       我父亲原本也是地道的农民。上世纪五十年代,作为民工支援江南大型水库建设,因表现出色,被招进了水利工程队做了大集体职工。父亲身体好,劳动积极,属于破格录用。那时国家正处于建设高潮,也需要大量的水利工人。
       大集体职工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它有别于全民职工。由于父亲的缘故,后来我对这两个概念有了一些认识。简单地说,全民职工就是指全民所有制企业的终身职工,只要不主动辞职,企业就不会解聘。而大集体职工是指大集体所有制企业中的职工,没有绝对的职业保证。享受的福利待遇是自己挣的,不是国家给的,相当于自收自支。不过属于非农业户口性质,有定量的粮油供应,有粮油本。
       这就够了,等于鲤鱼跳龙门,身份变了。后来父亲和母亲结婚,户口都在那个“大集体”里,吃着定量供应的商品粮。如果按照户口世袭,正常情况下,以后我们这子女也应该享有非农业户口。但在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响应号召,将我和母亲下放到农村安家落户。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事情,估计父亲也是没办法。
       “下放”这个词,现在辞典上已经找不到表示“到农村安家落户”这个释义了,说明也具有特定时代的属性。到农村安家落户最直接的形式就是户口迁移到农村,人跟着户口走。搞不清那时候为什么要下放,是吃商品粮的人多了吗?
       母亲带着我,以及后来有的大妹、小弟,在距离县城五六十公里外的一个乡村安家落户,靠做田吃饭。我曾问过母亲,不去不行吗?即使是农业户口,人可以不去啊,和父亲一起住在城里多好。母亲说,人不去哪有饭吃?没有粮食计划啊,有钱都买不到。在那个偏僻的乡村,我们一住就是十年,直至父亲去世,我们才举家迁回江北老家
       回老家住自然也是要安户口的。小时候孬想,到街上按个“商品粮户口”不行吗?户口这东西有点像水,只能从高处往低处流,不能从低处往高处流。至多是平着流。我们原来是农业户口,回来安的自然还是农业户口。那时的农业户口不稀罕,因为父亲是从老家出去的,家人回来落户合情合理。要是现在可能就安不了。现在农业户口也很吃香的,因为有农补,享受许多国家惠农政策。社会在变,许多事情有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意味。
       七七年,国家有政策允许当年下放到农村的人返城。就是把户口迁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动了心,她特地去江南跑了一趟。父亲原来单位的领导说,确实有这个政策,但要符合条件,手续很多,还有时间规定。他让母亲递交申请和相关材料。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当事人已经不在了。而且经过文革一折腾,原始档案也找不到,哪有证明材料啊!领导说,没有依据不好办。母亲失望,却又不甘心。有人出主意,说花两个钱吧,有钱好办事。当年你们下放又不是假的,没物证还有人证。主意倒是不错,可母亲哪有钱打点啊。父亲去世后,我们在老家是靠生产队五保过日子,吃住都受罪。母亲犹豫了。那时从江北跑一趟江南不容易,路上就要一两天。还要吃饭住旅社,都得花钱。如此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晓得能不能办妥?想想还是算了
       母亲含泪跑了一趟冤枉路。回来跟我们说,认命吧,就一辈子的农村户口了。
   

                                                  三
   
       八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当我把户口迁移证拿给母亲看,母亲喜悦的心情不亚于看到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都知道,考大学的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转户口,吃商品粮。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家恢复高考,就是给了千千万万农村学生转户口,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当时,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工作以后,我有了自己的粮油本。这个粮油本不仅让我吃上了商品粮,还给家人带来好处。粮票、邮票、肉票,我们也能享受。母亲教育我弟妹,好好念书,争取考上学校转户口。
       遗憾的是,妹妹和弟弟都没考上。大学难考,意味着户口难转。
       令人想不到的是,后来他们却有了转户口的就会。而且不难,手续简便。九十年代初,政府忽然发文件,交纳一定的费用就可以将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说白了就是可以拿钱买非农业户口。
       我有些疑惑,户口还可以买卖吗?那不就成了商品。这个时候正值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向纵深发展,我不知道交纳一定的费用就可以将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是不是属于改革的一项措施?
      一时间人们蜂拥而上,交钱的窗口排起长队。有钱的全家都买,经济困难的也咬着牙替家里最需要的人买。可见,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对非农业户口还是极度地渴望。
       母亲也想买,但又舍不得钱,一个户口一万五,不是小数目。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也理解我大妹和小弟的心情,便说,钱我来想办法。但母亲最后还是不让买,她怕我背债有负担。母亲安慰大妹和小弟说,再等等吧,或许会便宜的。什么东西卖到最后都会便宜。母亲把政府卖户口和菜市场卖菜联系到一起了。
       不过,还真让母亲说准了。第一批指标截止后不长时间,第二批指标只需交纳一万块钱就可以了。又有许多人去排队。母亲还是犹豫,说还要等。说自然能降到一万,就肯定会再降的。果然,最后真只要六千。这个时候母亲同意买了,但只叫我替大妹和小弟两个人买。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什么户口都无所谓。其实我清楚,她还是舍不得让我花钱。我更清楚,母亲的非农业户口情结依旧在。
       其实,大妹和小弟买了非农业户口之后没过两年,国家就颁发了关于加快粮食流通体制改革的通知,出台了积极稳妥放开粮食价格和经营的政策,全国开始取消粮票、油票,实行了四十多年的非农业户口粮食供应制度被取消,商品粮计划没有了。当然,其他一些针对非农业户口的优惠政策也一并取消。这就意味着,非农业户口不再显得那么重要。这时,那些花钱买户口的人懊悔了,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尤其是我母亲,很是心疼那一万多块钱。母亲是在苦日子中熬过来的,对钱看得很重。
       好在粮食价格放开并没有造成粮食紧张,价格上涨。市场经济规律和国家调控政策,保证了粮食价格平稳过度,粮食充足。这让我原先有的一些担心变得多余。享有的吃商品粮特权虽然没有了,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之间的差别在缩小,却令人欣慰。毕竟,母亲的户口还在农村。根深蒂固的旧观念,还在影响着我的思维。
   

                                                     四
   
       那年,母亲跟我说,听说有老年证许多场合可以免费,叫我替她也办一张。母亲已经到了六十五周岁,按规定是可以办的。
       尽管我不想母亲办这个证,因为有了老年证就意味着母亲真的老了,让我不忍。但母亲要办,我还是要帮着办手续的。于是,就向母亲要户口本。母亲支吾了半天,最后说,她没有户口本。
       怎么会没有户口本呢?我不明白。不常在母亲身边,有些事情我还真不清楚。母亲从老家出来后,一直跟我大妹过。
       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说,好几年前她就把户口从老家转出了。说着,就在属于自己专用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一张户口转出迁移证。我一看,纸质颜色都变了。迁移证上盖的确实是我们老家派出所的章。母亲向我说了事情的经过。
       那时,母亲一个人户口还有一亩多田地。母亲年纪大了,体力劳动渐渐力不从心。正好我大妹结婚在省城郊区居住,想叫她去带小孩。于是,就想把田地退了。却退不掉,没人要。这个时候,田地已经不怎么吃香了。随着打工潮的出现,许多人不愿意种田。因为打工挣的钱,远比种田挣的钱多。所以年轻力壮的人纷纷外出,田没人做了。
       白送人都没人要。田地总不能抛荒吧,那样于心不忍。送人或者抛荒,都还要缴纳农业税以及打水费、水利兴修费等等,一亩田地要好几百块。费用不交不行,交了心里又不舒服。母亲怕我白交这个冤枉钱,就瞒着我们把户口迁出了。她跟村里和派出所的人说,迁到我大妹户口所在地。按说,迁户口要接收证的,母亲托了个熟人关系就蒙混过关了。她把户口迁移证悄悄放在柜子里,一直不跟我们说这件事,我们还以为她户口一直在老家呢。
       想想,我觉得自己挺不孝的。母亲这一辈子为户口可没少操心,到头来她自己却成了“黑户口”。这是我们的责任。
       我怪母亲不该。说你把户口迁出就迁出,到大妹这边再安上也没事啊。母亲说,大妹这边是市郊,安户口要交钱的,那不还跟没迁一样吗。我年纪大了,有没有户口无所谓,反正有你们供吃供穿。只是,没想到办老年证要户口本。早晓得,不要你办了。
       母亲的话,让我心底酸酸的。母亲这一辈子,所说和所做的,都是为我们着想。
       我赶紧拿着那张户口迁移证返回老家,想把母亲户口重新安上。可是,农业户口又吃香了,田地不但不要交纳农业税,而且还有农补等多项惠农政策,多一个户口,就意味着分村里一份土地,分别人一份好处。即使派出所同意,村里也不同意。
       没办法,我便找到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一个同学,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我不想要什么农补之类的实惠,就想把母亲的户口恢复安上。办老年证是次要的,不让母亲是黑户口是主要的。同学说,这不难,直接安成非农业户口就是了。现在国家有政策,父母户口可以跟着子女户口走。
       这让我喜出望外。没想到母亲到老了,还能有个非农业户口身份。这也算圆了母亲的一个梦。母亲渴望这个非农业户口,可是纠结了一辈子。
       过去,是子女户口跟着父母走;现在,父母的户口可以跟子女走了。这是时代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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