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添 老 街
2021-12-29经典散文
[db:简介]
出荥经县城,沿河北行十许里,两岸青山如屏如画,绿水迢迢玉带萦绕。山水之间,静静地卧着一个古镇。六百多年前,大明政府在这里设置了一个驿站——新添站。崇祯年间驿站被裁撤,新添老街的名字则一直沿用数百年至今。
老街不长,三四百米。街道也不宽,盈丈有余。街面原来用石板铺成,据说以前还能看到拐子窝和马蹄印。如今,破碎的青石板古道已被水泥铺设的坦途取代。窄窄的街道两旁,一色的青瓦木房。青黑梁柱被岁月侵蚀出斑斑裂纹、残缺不全的雕花廊柱昭示着往日的繁华。
刚进街口,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耳际,这是一家小小的铁匠铺。年近花甲的老师傅从火炉中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条,放在铁砧上一阵猛打。铁锤过处,火星铁屑纷飞落地。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几把刚打制好的菜刀、镰刀和铁锄。望着铁匠师傅脸上的汗珠,我们不忍打扰,观望一阵,默默离去。
走不了几步,便是一个空坝子,坝子前方有个老戏台,木质戏台的照壁上,手绘着的毛主席像。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静坐在一串玉米挂子下悠闲地晒着太阳抽旱烟。
从老人们的话语中,我们知晓了一些老街往事——
数百年来,老街承载着南来北往过客的脚步,还汇聚四乡八里的商气和人气。旧时的新添站,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都在经商或者是半农半商。老街上店铺林立,土特产和各种小吃品类繁多,是当时荥经县最热闹的乡村集镇。每逢农历二、五、八,就是老街赶集的日子,周边乡民,背着山货在这里沿街摆卖,或者添置些刀锄犁铧,采买些油盐酱醋。老街上琳琅满目、人潮涌动,自是一番浓郁的山乡风味。
新添古镇集市上有两样东西最出名,一是铁货,二是萝卜。
几十年前,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小小的古镇里铁匠铺就有一二十家。老街上,到处都是炉火熊熊,满耳都是叮叮当当。新添站铁匠们手艺特棒,打出的铁器货品多,刀锄钩链犁耙锥镰样样俱全。早年修建镇外铁索桥时,满街铁匠上阵,大到铁链,小到铆钉,全是本土制造。新添站的铁器样式好、硬度高、锋利耐用。每逢赶场,县城及周边很多人都来新添购买铁具,连天全、雅安等地的人都要慕名而来采购。甚至那些穿州过县的客商、背夫也会带几样铁器回乡。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打铁是吃青春饭的劳力活。年轻人们都不愿意学这累人的手艺喽,哎……”叹气的是一个叫“张铁巴”的老人,他家世代打铁,爷爷辈在老街上开了三个铁匠铺,父亲是国营铁器社的头号铁匠。兄弟五人年轻时都以打铁营生,现在年纪大了,挥不懂铁锤,子孙们都不愿打铁,远走他乡打工,张家铺子也和众多铁匠铺一样关门歇业了。
其实,随着机械化的逐步推进,手工锻打的铁制农具需求量已经很小,铁匠铺几乎销声匿迹,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渐渐在人们的生活中远去。
提起旧事,老人们浑浊的眼神亮了,话也多起来。“张铁巴”起头念起一句唱词,旁边的老伙伴们眼睛微闭,满脸肃穆,齐声附和起来:
日出东方照四方,照得门前亮堂堂。
过往仙家皆照应,老君弟子手艺高。
对河幺哥从此过,打把锄头与弯刀。
一刀砍开富贵路,一锄挖个金元宝。
……
这种半说半唱的歌谣,是旧时铁匠们每年农历二月十五祭拜祖师爷太上老君时惯例要吟唱的。山风过处,这歌谣像这些老人们一样苍老,也或,它已经成为岁月深处的绝唱。
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
幺姑带我去赶场,一路走到新添站。
这首古老的童谣,唱的是新添站的萝卜。
古镇一带,对河两岸田多地广,又都是沙地,土质肥沃、疏松透气,盛产萝卜。红萝卜、白萝卜、冬萝卜、热萝卜都有。新添站萝卜个头大、吃味好,生吃酥脆爽口多汁化渣,熟吃香甜软濡汤味可口。据说,在清朝末年,新添站曾经出过一个重达十八斤的大萝卜。这块萝卜一经现世,就享受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送到雅州府过街游行的待遇。当时的雅州知府大笔一挥,题写一张“萝卜王”匾额。自此,新添站的萝卜就闻名四方了,四乡八里的山民到此赶集,都会买些萝卜回去。
荥经人比较讲究吃,遇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操办宴席时,新添站的萝卜是少不了的。冬腊月整杀猪酒,猪肉汤炖萝卜老少皆爱;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要煮猪头、坐墩肉,肉汤炖红萝卜,既喜庆又好吃,是必不可少的年夜菜;就连平常做个凉拌萝卜丝、腌萝卜、泡萝卜,食材也是以新添站萝卜为上佳之选。可惜近年萝卜产量缩减,新添萝卜的滋味,成为很多人的乡愁记忆了。
作为茶马古道的古老要冲,新添老街是来往商贾和背夫们歇脚的地方。当年康熙十七子果亲王允礼奉旨抚藏路经此处就曾在此歇过一晚。
“……有高桥水自雅州八步石发源,流合荥经二水,是日憩新设站,抵荥经县,宿……”(《果亲王进藏日记》节录),文中所谓“新设站”即为新添站。在当地人的回忆里,当年老街上遍布着幺店子(简易旅店)、馆子、茶庄、杂货店和铁匠铺……
兴盛店是新添老街上保存较为完好的一家茶马古店,它随着茶马古道的繁荣而兴盛,随着茶马古道的没落而凋零。走进店内,老屋进深很长,大小天井前后相连。石础上古朴的纹饰依稀可见,雕花的门窗迹近腐朽,木制墙壁泛黄变黑,墙上的年画已然褪去当初的颜色。兴盛店当年算是小镇上首屈一指的老号,最多可容纳百余人居住,在天井左侧有一空落之处,是彼时的拴马坊,现在除了堆一些杂物外,已经闲置不用。
日复一日的鸡声犬吠里,山风吹旧了老黄历。年复一年,古道上的山花还在轮回地开开落落,茶包客的背影远去不再来了,马帮的吆喝声远去不再来了,赶场人的身影不再来了。老戏台前,咿咿呀呀的川剧声消逝在岁月深处。台子坝上,喜庆的秧歌、花灯偶尔还跳呀、扭呀……一年一度的长街宴还在演绎着熙攘喧嚣的旧风情。
寂寞小镇,老街老了。街头那个铁匠铺,风吹雨打上百年,已经淡忘了马掌铁、铁辔头、鞋爪子的制作技艺。只剩下烈焰腾腾的火炉、吭哧作响的风箱和老旧不堪的铁砧,他们见证了驿路的过往,残留着老街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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