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侯

      五月，毒月。没有比五月更能显露热情的时候，没有比葡萄园更能暴露欲望的地方。
      人们熟睡的时候，葡萄家族的每一位成员在自己洁白的城堡里燃烧，安静妖娆。沿着公路林立的冷库，敞开胸怀接纳盛装楚楚的各路葡萄。她们身着姜黄色或者纯白色的衣裙，矜持地躺在蓝色或白色的胶筐里，美目顾盼，优雅地环视熙攘的不眠的人群。
      有人熟睡的时候，总有人奔忙着，他们彻夜的热闹里裸露着对葡萄的钟情。从来不是“江船火独明”。车辚辚，风萧萧。那些炽烈的灯火下，夏日的交响乐在翻涌。一种能够让外地人眉开眼笑的生活情调，点燃了我们的县城。这个山里小城夜夜“开屏”。
      桃子跟葡萄相处久了，熏染了孔雀的华丽与孤绝。
      老家人常说：“无福之人七月死，有福之人七月生。”七月里的忌讳太多，很讲究。七月十三为去世三年之内的人烧纸，称为“烧新包”。七月十四为家族里老早去世的人烧纸，是为“烧老包”。前后一天之别，“包”里的东西如出一辙。衣服、鞋、袜，黄白纸钱，金银元宝。夜幕降临，四下里的薄雾，被大大小小的火堆滚出道道金边。火堆边，匍匐着很多身影，窸窣着蚕啮桑叶的家常话。阿妈每年对外婆说的话都是：“妈呀，穿上新衣裳，背上这些钱，饱饱地吃顿饭，高高兴兴地去赶东阳大会。保佑桃子出去平平安安，生意红红火火......”每念叨一句，阿妈就往火堆里添点东西，几只元宝或几张纸钱。
       桃子是我阿妹，她出生在七月。“鬼节”的祭祀，在我记忆里，她极少能够参加。祖先们喜滋滋地去赶东阳会，阳光下的葡萄争先恐后地鼓起丰腴的身体，诱惑着桃子的目光，即使没有七夕，夏天也是一个非常适合恋爱的季节。桃子的心神和精力都倾洒在这些红玛瑙、紫水晶、黑宝石的品相和色泽上。天上星子如斗，葡萄园里莹光灿然。
       这一天，七月里普通的一天，是桃子的生日。我们牢牢地记着这串数字，却羞于为这个日子表达出一点重视的意思。我们都觉得有些话说出口，有些事做出来，是多么难为情。桃子就要在这一天夜晚十点，乘飞机去往一个从未去过、藏着各种未知的地方。
      同样的消息，阿妈会重复给我。放下桃子的电话，阿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你小妹今晚去郑州转机......”“今天还是她的生日啊！.......”我们同时沉默着。七月，阴阳两界的人，不约而同地在各自的节日里领取同样的快乐。活着的人们把更多的日子祭与逝者。七月的傍晚，街上、路上都少行人，短暂的相聚需要珍贵的成全和神秘的契机。
      老家人出门看云、看天气，看花也选黄道吉日。桃子就在自己的生日当天远行。虽然我在心里调侃这生日就是吉日，却总有一股酸涩涨潮般漫溢，包裹着对那个未知地点的不安与担忧。两眼涩如青柿，心里好像有数百只蚂蚁来来回回地翻爬。凌晨一点左右，桃子从新郑机场打来电话。我乐颠颠地充当传声筒，把这平安千里传音。电话刚接通，阿妈的声音就清醒而急切地透过来。这个消息暂时无法把阿妈送入梦乡。两个小时后，桃子又要飞往乌鲁木齐。
       阿妈会在朋友圈蹲守。桃子的动态在白天更新，阿妈会在下一秒嚷得家人都知晓。如果桃子的动态在深夜更新，清晨，阿妈给我的电话里第一句话便是“昨晚，你妹多大一晚上还在开车！......”
      西安、石家庄、成都、南宁、深圳、巍山、丽江、洱源......桃子的动态仿佛欢乐中国行。有些地方，阿妈去过，比如巍山，和桃子一起去过的。有的地方，阿妈没有去过。没有去过的地方，阿妈的认识里一律归到“远处”，加上一个注脚，桃子要开一天的车才到呢！隔了山、隔了水，还隔着云。
      深夜会被电话铃声吵醒，疑虑不安占据着所有的黑暗。电话那头的世界，我很清楚。深夜的铃声会带来深夜的消息，深夜为此延长。手里的电话会被阿妈的焦躁、忧虑和各种猜测点燃。桃子去看果的地方，信号一般不是太好。不定时又有规律的失联是常见的戏码。这样的时刻，仿佛是把阿妈的心肝揪出来煎炸，我是陪炸的筋骨。
       失眠如锯齿草，割裂夜色。睁了双眼，数着被拽长的时间。数千里之遥，消息瞬间可至，捎来坐卧难安的共振。遥远，常常令人莫名恐惧，真正恐惧来临时，又给予内心透明的慰藉。
        侄女小雅的笑容就是她的心情，不掺一丝杂质。阿妈看着小雅时的表情是桃子的行藏，没有任何掩饰。和颜悦色时，桃子必然在某处葡萄园里买到了如意的果。如果五官移位，那一定是桃子和三朋四友在聚餐或者玩乐。
       一年下来，我只有在六月的暑假，才能从河南淮滨回到山里老家。六月是我们的雨季。宾川的雨出人意料，捉摸不定。有时一天能赶上三、四趟雨，三、四阵阳光。有时，东山一架彩虹，西山这边阳光正俏。上午细雨柔绵，下午大雨瓢泼，入夜电闪雷鸣，撕云裂雾，撼山震岳。
       阵雨和烈日的缝隙里漏下几许光阴。各地葡萄园里的活路，需要桃子奔袭指挥，采果的果农、装果的装工、负责拉筐、运果的司机.......一个萝卜一个坑，都离不开桃子的迅疾防守。葡萄成熟的季节，紧张氛围如战时。
       桃子的生活开启极昼模式。白日抢装的葡萄娇滴滴地卧在筐内，进冷库前，还需要做精致的梳妆，覆上保鲜纸，扣好箱盖，贴上标签，才可姗姗入库。是不是很像为女儿操办出嫁之事？待最后一筐葡萄也体面出嫁，东方已经大白。桃子分兵点将，开始张罗第二天的货量。
       小雅心里清楚桃子是自己的妈妈，却不肯让桃子哄睡。小雅的夜晚，一定要有阿妈的看护才能安静。有时，阿妈的抚慰也不奏效，小雅会哭得惊天动地，直飙高音，扯得我们的神经又细又脆。
       时间抻到十二点，小雅的哭声未歇，桃子也未归。阿妈哼唱的歌谣由柔和而担忧而焦虑。有说法七月初一晚上不要走夜路。没有具体的解释。每人说这话时凝重和神秘的面色有着强大的说服力。小雅不明就里的哭闹，挂着越来越深的夜。桃子过子夜未回，阿妈的心简直被捉到空中了。
       小雅的啼声剪破我们的梦境。阿爸的鼾声止了，趿拉着鞋走到里屋，叨唠着“爷爷经”，一通折腾，小雅的哭闹声不仅未止歇，反而越发添了力度，简直穿云裂石了。阿爸、阿妈互相没有言语，竭力藏着的疑乱仍爬上他们的额头。孩子的妈妈深夜未归，而孩子哭闹不休，谁能往空冥处细想呢？谁敢动哪怕一丁点念头，冷风就会灌进肺腑，揪出一阵紧紧的颤栗。
       阿妈的电话传来愉悦的歌声，桃子踩着韵脚停好车子，滑进里屋。耳语阵阵，小雅的哭闹未止住丝毫，桃子卸下杀伐决断，阿妈靠着无限的耐心暂得抹平心底尖锐的褶皱。
有纸烟的味道从啼声的间隙渗到夜色的浓黑里，阿爸坐在坎沿上抽烟，闷着声，闷着表情。洗澡间的水流声哗哗响起。
       阿爸指间的小红点慢慢没去。洗澡间、坎沿、客厅、桃子卧室的灯光渐次隐退。我的思绪混沌无边。
       夜，复归于静谧，甚至更加沉寂，而且往院子深处去了。
      跟随先人们长眠地下的品质和智慧，在我们的举止里复苏，而且将一直存在下去。桃子的持家才能随了曾祖母，而她的独立坚强随了外祖母。七月将尽，香牲纸马仍缦立街头，阿妈的祷词悬在耳边。桃子或许会一如既往地缺席，可是，祖先们看得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