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夫妻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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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夫妻
见到孙红艳女士,是在一艘白色的外国游轮上。她在入口处等我,我撑着伞在大堤上走,老远就看到她的粉色护颈遮阳帽。走下石阶,穿过吱吱呀呀的铁皮甬道,她迎了上来,牵着我的手,上几步小坡,便进入豪华的大厅。
惬意的空调,三三两两的外国人,精致的桌椅,金色旋梯,银光闪闪的餐具酒杯。但这些与我们无关,她带着我七拐八弯,推开一道暗门,来至后仓的一条走廊上。廊上有一排椭圆形小窗直通江面,像飞机的舷窗。
“哐啷”一声,她熟练地拔下铁插,打开一道铁门。涛涛的江水就在外面,江面上白雾茫茫,细小的雨滴砸起一小朵一小朵水花。远处隐约着长江大桥优美的轮廓和一艘孤船缥缈的背影。
孙姐今年51岁,和丈夫陈景旭均是下岗工人,十二年前买了艘小船,在荆州港收集运送垃圾。他们的船叫“荆长净一号”——荆州长江净化一号船的意思。在此之前,往来船只上的垃圾随便扔,宽阔的江面漂浮着油污和各色垃圾袋属常见之景。
2007年他们夫妇卖掉乡下老屋,花40万买了“荆长净一号”和一辆皮卡车。老屋是三姊妹的,他们把另外两姊妹的钱也借了过来。孙姐并不老,比想象的白和年轻。淡粉体恤,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白色轻便鞋,样子干练。边和我说话边从包里拿出个水墨蓝碎花头套套在头上,头发严严地掖在里面。她说防灰,头套是自己做的。然后搬个小凳,坐那开票,她的字很好看,潇洒有力。
做完这些,她疾步走至走廊尽头,打开一间小房,里面满是黑色塑料包,一个码着一个,堆满了垃圾。
这时,她的先生开着小船从下游遥遥而来,老远就能看见穿着橘黄色救生衣的身影。她指给我看,说那就是“荆长净一号”,他们的水上之家。锈迹斑斑的铁船,除一个狭小的驾驶台,并无遮风挡雨,可以坐卧的地方,人得站着。几个硕大的白色编织袋挂在钩子上,孙姐说一只可以装两吨,外有几个盛油污的桶立在那。驾驶舱正面的铁皮上写着"保护长江母亲,共创美好家园"的字样。
船慢慢靠近后,他的丈夫走出船舱,拿起缆绳向大船抛来。孙姐麻利捡起,套在游轮的缆桩上,然后反身去提垃圾。能拎的拎,拎不动的拖,一袋袋往小门处移。陈大哥调整好小船方向,让其与大船平行,再把一袋袋垃圾提至净江号的白色编织袋中。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垃圾比我想象的要多,搬也搬不完。后仓的一位工作人员是位中国人,说这只是两天的垃圾,游轮在荆州港停靠几个小时,下一站是武汉,还要出一次。那些垃圾很脏,鼓鼓囊囊,看得出里面是些残菜剩饭,有的在滴滴答答漏水。不一会,地面就浸了一片,一股难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还有玻璃瓶的叮当声,玻璃渣子的哗啦声,猜得出是喝空了的啤酒瓶与碎了的器皿。孙姐告诉我,垃圾太多,有时站在垃圾堆里,难免不被玻璃碎片划伤。
我问她这些垃圾要不要分类,她说要的,运到岸上再仔细分。
她说每次都如此,先从别的船,把垃圾装到自家船上,然后开到愿意让他们停靠的码头,再把垃圾卸下来,倒上皮卡车,运至垃圾转运站。出次垃圾一般两三吨,皮卡车要拉几次,水上收垃圾比陆上难。
今是端午,六月的天已有点燥热,幸亏下了点雨,温度并不高,但他们依旧汗流浃背。孙姐的白鞋踩在地上的渍水里,已变得很脏,浅粉的上衣湿漉漉裹在后背上,时不时抬腕擦着汗。她的丈夫也用迷彩服的袖子来回蹭着额头。
孙姐能干,做事快,有时跳到小船上,帮丈夫系带子挂钩子抬垃圾。他的丈夫也跨上大船帮忙,夫妻俩配合默契。
陈大哥敦厚,长得魁梧,一表人才,颜值高,言语不多,只闷头做事。迷彩服、迷彩帽、工装裤,身手颇矫健,性格好。有时孙姐嫌他笨,嘟囔埋怨两句,他也不做声。
每袋垃圾提过来,孙姐都严格把关,免得第二次污染。有个袋子装得太满,快漾了出来,她重新打了打结,勒的时候,突然一股气流,伴着垃圾冲了出来,喷了她一脸。那些肮脏的绿水顺着她的眼睛直往下流,她紧闭双目,摸索着脱下手套,用手抹了一把。然后用两个指头,慢慢在额头上揩。那一刻有点悲壮,挺难过的,我连忙找出包里的纸巾想替她擦。她接到手里,说脏,自己来。
太脏太累了!多少钱都不干,打死也不干,那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想法,气味就受不了。
外面的江水依旧很美,汩汩流淌着,并不懂人间的哀愁,波纹漾开处,该藏有多少梦想。没有孙姐这样与肮脏为伍的人,这江水又怎能保持自身纯洁。
陈大哥也从驾驶室拿出一卷白色圆筒纸,扯下一段,默默帮妻子揩着,目光里满是疼爱。用脏的纸,小心翼翼掖在黑色垃圾袋里。他们对垃圾异常敏感,甚至珍爱,看不得一点裸露在外,是真正爱干净的人!
余下的大半筒卷纸,被陈大哥放在小船的铁柱上。那么白,衬着一船黑黑的垃圾,抢眼而哀伤。
近三个小时,才把垃圾全部出清,工作人员开始用水管冲地。陈大哥开着净江一号,独自离开,我和孙姐返回岸上。
出酒店时,正赶上一群学生模样的游客上船,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站在大厅门口,有女的也有男的。孙姐立马停住脚步,告诉我,个子最高,灰眼睛的男士是船长。等他们散后,才往外走,也许是怕身上的气味熏人,也许是种职业自觉性。
她说皮卡车停在大堤上,他的丈夫找好停靠的码头,她赶到那下垃圾。我问中午休息吗?她说休息不成,没地方睡,得忙到下午三点多以后,一般五六点收工。
她说码头不好找,是机动的,需别人接纳他们。
二
原本说好,第二天我随船再次体验生活,没承想,回来后头痛鼻塞,眼睛冒火,就倒了。估计是淋了点雨,想想孙姐真是铁打的。
第四天,天气晴好,风和日丽,我联系了孙姐,他们在盐卡码头等我。我胆小,恐高晕水,这样的出行,无疑是个考验。陈大哥把他的救生衣借给了我。太阳很好,柔和的江面闪着清光,两岸的房屋树木像刚皴的小画,跳跃着清新之色。人于碧水之上,有种孤独渺小感。白色的沙丘纯如少女,清透的天空宛若镜体。大自然的宽爱,一览无余。
我不敢挪动一步,生怕掉进江里,没坐的位置,只好站着。孙姐说她初上船也是如此,晕船晕的厉害,黄疸都要吐出来。遇到恶劣天气,更不得了。大船擦身时,无法站立,只得死命抱住柱子。回家后,骨头都散了。饭,不愿吃也不想做,睡在床上,如颠在海里。第二天实在怕上船。现在好了,慢慢适应,锻炼出来了。
他们夫妻俩带了水、馒头和咸菜。孙大姐说,船上没电,做不成饭,将就着吃口,填饱肚子就行。我问他们一年四季是否都如此,她说习惯了,这个季节好点;冬天,饭菜是冷的,容易伤胃。
有对江鸟贴着船板掠过,白色的羽翼刮起浪花,冲入高空。我惊呼了声,太美!孙姐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他们碰到过两只江豚在江上跳跃,优美的舞姿宛若琴弦;还见过一队队洁白的大鸟于头顶飞过,扇动的翅膀,像信使。天高云阔,那一刻,所有的疲乏都忘记了。
太阳慢慢大了起来,有点烤人。孙姐说这还好,不算最热,七八月份时才受不了,脚下的铁板烫人,不敢久站,得快步走。耳朵晒得疼,脱皮,脖子上起一溜溜小泡,需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但事还是要做的。我问节假日都不休息吗?她说春节能歇几天。
船从下游开上来,得一个多小时。他们的任务是收来往船只上的垃圾,有货船也有游轮,大多外地船只。货船比游轮垃圾少,收一次30元,不管停几天。这个数字并不高,看着他们停船靠船,爬高上梯,开票交接,都觉不值得。即便这样,有些人还是不愿交出垃圾,宁可扔在水里。才买船时,垃圾不好收,他们便免费,待养成积攒习惯后,再收钱。前些年,长江水质破坏严重,这两年明显好转。
我算了一笔账,端午那天他们的酬劳是270元钱,我看着孙姐开的票。270元,他们驾船驾车,倒运几次,几乎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即便下午还能做点小事,除去油钱,车船磨损费,所剩无几,且水上作业危险。
孙姐说她的孩子尚未结婚,是独子,她现在有了退休金,平日开销节俭。起初,觉得丈夫会开船,做这事有意义,下岗也需要再就业。没承想,做着做着就喜欢上了。我们说话时,有垃圾漂来,她连忙用网兜捞起。说干这活特别有成就感,上瘾,像收拾自家屋子,干净了才舒心。哪怕有一点垃圾,再远都想捞起来。
她说前两天船靠岸时,有江鱼在草里扳籽,跳跃着授精排卵。它们也担心自家宝宝,没好的环境,无法生存。现在水质好了,濒临灭种的江豚回来了,中华鲟也多了起来。
她说时,一脸的幸福。有风轻轻抚摸着她的衣衫。
湖北是全国拥有长江岸线最长的省份,一千多公里,荆州自古甲天下,又是全省之最。光绪时便开埠,居民以江为生,长江喂养了两岸生灵,是万物之母。孙红艳夫妇自小在江边长大,深爱这一江清水,在他们意念里,长江不仅是维系生命的水源,更是祖祖辈辈的记忆和根。
作家方方曾说,江水于她是日常。那么对孙大姐夫妇更是日常,运垃圾是他们日常里的日常。
期间,他们遇到过不少刁难,一次一艘大型货轮停靠在荆州港,把海底阀清出的淤泥当垃圾,让他们一袋袋背走。他们一声不吭照做;还有次一艘船的垃圾,明明已装袋,看到他们来收,又倒在甲板上。他们借撮箕,说没有。夫妻俩只好用手一捧捧,捧到袋中,再提走。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随着环境意识的增强,船员形成了自觉的习惯,对她们也友好起来。
她说小时候的水真清,碧绿碧绿的,看得到江底的水草,现在还不够好,但比前几年强多了。
我们在途中,遇到不少船只,有千吨重的,也有小点的,孙姐的小船穿梭在这些船中,压满了垃圾。他们的船就是流动的垃圾场。
能把垃圾交出去无疑是幸福的。垃圾,人自身另外的一种排泄物,能妥善处理,是种体面。随便丢弃,看似干净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实则会更深地围拢,甚至无形侵蚀。
往长江里丢垃圾,等同往自己的杯盏里丢垃圾。
曾几何时,国外的洋垃圾涌入中国,不仅占用了土地,还使诸多人染上病毒。
孙姐说他们又卖了城里的房,买了艘大船,现在住在拆迁处。我听后,并没替他们感到欣慰,反而有丝悲哀。这不是人类的进步和荣耀,人类的荣耀是尽量减少自身垃圾,克制欲望,节制自身行为,而不是被动治理。亿年的地球,万年的人类史,到了今天,环境破坏到了极致。这一江水,至始至终都是清的,到了我们的手里才变浊。长江是母亲不假,更是孩子,需要疼爱。我们得向无数孙姐夫妇们致敬!
三个多小时的行程,靠岸已近中午。我回家,孙姐夫妇继续卸垃圾。很惭愧,没帮上什么。回望时,孙姐粉色的身影已然模糊,直至淹没在蓝天里。
发《四川文学》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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