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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松化石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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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以前上地质学课,老师教导,我们地质大学毕业的学生,见到常人说的石头,不应说是石头,而是岩石,这样才专业,免得人笑话。如今要说化石,我想到的却是石头,化石不就是动植物遗体石化而成的一种石头吗?(此说当然有误,比如著名的“猛犸象”化石,以“化石”名之,实际不是石头。化石的标准定义为:泛指因自然作用在地层中保存下来的地史时期生物的遗体、遗迹,以及生物体分解后的有机物残余(生物标志物、古DNA残片等),分为实体化石、遗迹化石、模铸化石、化学化石、分子化石等不同保存类型。)
       关于“化石”这个名称的由来,很有一番说道。同治年间,张德彝奉命游历欧洲,在瑞典参观“积骨楼”(类似于如今的自然博物馆),有文写道:“又至积骨楼,所储骨兽,皆以铁条支起,其状如生。有大头鱼长丈许,兽腿骨亦有长丈余者,亦有生于石内者。盖此骨皆自山壑海隅间寻出者。或云古多巨兽,其形亦奇,死于山内海边,久则化为石矣,古树亦然。……”记录地很是详备,这时还没有“化石”的概念,只说是“化而为石”,和“化石”的概念,还有不小的差别。
      前几年他路过埃及,面对埃及金字塔前面的狮身人面像,听人介绍,“前一大石人头,高约四丈,宽三丈许,耳目清晰。或云此古时蚩尤之头,在此已化为石矣。”也说“化为石矣”,和上面的“化而为石”,实际是一个意思。
      这里的“化而为石”,颇像现在流行语中的“石化”。啥是“石化”?举一例子,我正在写这篇文章,有人站在背后,横竖指摘,我脸红脖子粗,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对方便可形容我为“石化”。意为变成石头一动不动,引申成僵在那儿,呆住了,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
      以鲁迅为例。1903年,鲁迅作《中国地质略论》,论述中国“地质之分布”,将化石写作“僵石”;过了四年,又写了一篇《人之历史》,后收入在他的杂文集《坟》中,从进化论的角度大谈人的历史,说到化石,“盖化石者,太古生物之遗体,留迹石中,历无数劫以至今,其形了然可识,于以知前世界动植之状态,于以知古今生物之不同,实造化之历史,自泐其业于人间者也。”以后来者的眼光看,对化石的认识,和现在已是差不多了。
说的本是同一事物,由“僵石”一跃成为“化石”,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本书——《地学浅释》。鲁迅曾在江南路况学堂学习过矿物,当时的教材之一是《地学浅释》,《地学浅释》最早把“fossil”译作“殭石”(殭同“僵”)。《地学浅释》的作者是莱耶尔,即是“将今论古”这一观点的提出者。我们初入大学,第一节地质学课即与莱耶尔相关,所谓“现在是认识过去的钥匙”,老师讲了足足一节课,可见有多重要了。现在地质学研究的方法,似乎还在这一窠臼里打转。
      通俗一点说,我们何以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这个世上尚没有人时发生的事?拿证据来!你的证据在哪里?“现在是认识过去的钥匙”,现在如此,想必以前也是这样。山岳间鱼类化石的发现,就是以前这里存在河湖的证据——因为,现在鱼类生活在河湖里,没有跑到大山上。
       此书原由美国医生玛高温口译,清代学者华蘅芳笔录翻译,在同治十年初版;后又再版过几次。有些奇怪的是,他们二人其实并不熟悉地质,有些地质上的术语,现在看来自然是有问题的。据说此书刚传入中国,维新派的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等都深受影响,并推介给门人,流行过一阵子。
      周作人晚年,写有一系列回忆乃兄鲁迅的文章,关于鲁迅手抄《地学浅释》这本书,曾在不同的文章提及,不一一具引了(主要见周作人自编文集《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里,《瓜豆集》之《关于鲁迅》一文中也有少量涉及。周氏文章中将《地学浅释》写作《地学浅说》,应是一书)。《地学浅释》另附有七十一幅精美的插图,鲁迅不仅抄书,还将书中的这些插图一一摹仿下来,集成专册,据说如今保存在绍兴的鲁迅博物馆中。
      学者杨丽娟考证,“化石”一词,是20世纪初从日文借用过来的。日文教科书中将“fossil”译作化石。——“fossil”一词最初来源于拉丁语,本是指地中的挖掘物。经杨女士见告,后来鲁迅东渡日本求学,“或受日文书籍影响颇深,始用‘化石’,或于此有关。”
      不过历来什么都兴作假,即使化石,也不例外。化石之外,便有假化石。1913年,报载英国辟尔当发现了人类头骨化石,定名为“曙人”。对“曙人”在人类演化中的位置等,科学家还产生过激烈的争论。直到1953年,有学者研究发现,所谓“曙人”头骨,是用现代人的颅骨,和精心加工过的猩猩下颌骨拼合在一起的,是一假头骨。真相出来,让人大跌眼镜。我初读到这个故事,以为是有人想恶作剧一回科学家,实际当时的社会形态可能远比这要复杂得多,据说20世纪初,人类起源问题受到地学家、史学家、政治家以及资本家各界的关注,背后造假的动机,可见绝不是戏弄那些可怜的科学家了,似乎有巨大的利益推动。在这一点上,古往今来是一致的。
      这是人为的假化石,如今料想更多,我就在市场上小面积见到过,属于愿者上钩那种,价格也不贵,看起来非常之完美。若有野外工作经验,另有一类,形似化石,实非化石的假化石,这不是人为造作的,而是自然的产品。识见不多,极易认混。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就见到过,当时很惊异,以为终于在课堂之外,实地发现了化石,还煞有介事地向同事炫耀,结果可想而知,被“奚落”了一番。
      后来知道,我看到的“化石”,原来是“松林石”,也作“松石”、“松屏石”、“松风石”等,是一种观赏石。和地质学上对岩石的严格命名不同,这些个名称讲究风雅,古代文人士大夫喜欢,有一块置放在室内,清雅得很。地质学家章鸿钊在《石雅》上列有一条,专论此石,曰:“赵希鹄《洞天清录》载蜀中松林石云:蜀中有石,解开自然有小松林,或三五十株,行则成径,描画所不及。又松止高两寸,正堪砚屏之式。又杨瑀《山居新话》云:……石中忽有纹成松石,虽绘画者不如也。……”,接着又说,“此今中国南北所在皆有,不知者误以为古代植物所化,实乃金属矿质(如锰铁之养化物等)流积于岩石层隙间,久而凝结,遂成树林形(Denddriticmarking)者是也。凡砂石、灰石、黏板石等,往往解开易得,火成岩中亦偶有之。”所说很是确当。原来“不知者误以为”的“化石”,是一些流积的铁锰质氧化物。造化神秀,形成似松的形状,实际并非“古代植物所化”。
      除了“松林石”,文人们似乎还喜欢一种叫“松化石”的东西。龚自珍有一篇《记王隐君》,写的是一位传奇隐者的事,故事很好,大意谓:在段玉裁先生的废纸篓子中,见过一诗,与西湖某僧经箱中所见的《心经》,似乎都出于一人之手,不能忘记。
      某个春日,要到城外去转。和轿夫闲谈,他指着一处荒冢曰:这里有户人家。段先生每来杭州,必出城到访。于是循着轿夫指引,沿着荒冢过一木桥,遇见一位九十岁的老者,穿着短衣,正晒太阳。我问路,他示意耳聋。突然心有所动,对他作揖道:“先生是真隐者。”先生答:“我无印章。”盖隐者与印章音相近,老先生听错了。轿夫催促,只能怅然而归。
      第二年冬,何布衣来谈石刻,说自己有宋拓本李斯琅邪石碑。有一次得心脏病,医生无法,眼看就要死了,城外一老先生至,说尚能救活。用了他两服药,心脏病就好了。老先生不要医资,说:“我为这个宋拓本而来。”某一日见到马太常,闲谈何布衣讲的这个故事,马太常说,这个人我知道,我外甥锁成迷路,到一人家,“忽有院宇,满地皆松化石。”顺着读书声走到室内。墙四壁皆是锦囊,囊中存有金石文字。书案上放着《谢眺集》,向他求借。不可。但答应给我誊抄。
      一个月后去拿书,发现誊抄的字很俊,有点虞世南的风格。主人指着墙下锄地的一位老先生,说:是他写的。出了门,一株梅花正在开放,“窃负松化石一块归”。
      龚自珍说,我不认识锁成,何布衣和马太常没说那位老先生的姓。轿夫说,那人仿佛姓王。僧人说,《心经》是王老者写的。参互求之,应是姓王无疑了。可惜不知锄地者姓氏。
      这位王隐者居处,在桥旁边。桥外大小两树相倚孤立,一杏,一乌桕。

      这篇《记王隐君》的作者龚自珍生活在晚清,杨丽娟文中考证,“晚清时代,‘化石’一词多为地中矿物的总称,另有词组‘化石’,指某物‘化而为石’,即现在所说的石化。”以此观照,这里的“松化石”,拆卸开来——松“化石”,当矿物看,可能是“绿松石”一类,非真化石;也可能是松“化而为石”,现在有一个俗称,叫硅化木,自然博物馆里常见,外人不识,形容为和树木一模一样,摸起来又是石头,奇妙得很。偶尔在一些公园里可以见到,我们学校东区就有一大块,专门辟为“化石林”。化石们直戳戳杵在那儿,周遭碧绿树木婆娑,坐在这一众万亿年前的枯“木”下,多少会有些沧海桑田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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