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子

     永远是拖拖沓沓的早晨，不到五点就再也睡不着，隔着窗帘，李小明想象着将明未明中窗外的忙碌。窗外就是批发市场，各种吵架一样的砍价声音显示着讨好式的微笑，女人们的精明似乎在声音上就有所体现，打着哈哈互不让步又一点点地让步。还有三轮车、摩托车、拖板车、小面包车，突突突地响，这里的早晨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更为热闹。

    第三天了，一天比一天早醒，李小明这已经是第三天没有去批发蔬菜了，两个大菜筐和摩托车一起堆在过道里，有时候会有路过的人踹上一脚，其实也没挡道，但是就像走路看见前面的石子，无聊的时候绕过去也要踢上一脚，要是脚趾头给踢疼了，再骂骂咧咧地来几句。所以，很多事不要追究他的意义，意义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没什么意义。李小明读过高中，也喜欢思考。他有时候会设想，要是当年好好读书会不会也像村里其他的几个同学一样考上大学，现在到了他这个年纪是不是就不用在这个省城的一个批发市场租房子起早贪黑为几毛钱斤斤计较，是不是也会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其实也想不了多久，小明媳妇就会尖着嗓子喊起来：狗日的李小明，睡死了啊，好菜都被别人抢完了，你卖个锤子啊……..

    李小明的媳妇叫英子，奇怪的是，日子过得这么辛苦她还长了一身的肥肉，更奇怪的是，这一身的肥肉也没有给她在批发市场灵巧地穿来穿去和傍晚时分在广场上跟大妈们一起翩翩飞舞带来障碍，英子依旧是一只花蝴蝶，肥胖而又轻盈的花蝴蝶。李小明已经习惯于享受英子骂声中的呵护，那次为抢到最好最新鲜的蔬菜他和一个也是挑担担卖菜的男人干起来了。英子赶过来嘴里骂着你个狗日的窝囊废连这么个男人都干不过白吃干饭了，边骂着，乘那个男人目瞪口呆之时英子已经把上好的长豇豆、西红柿、茄子、西蓝花装进了李小明摩托车上的菜筐里了，然后推着李小明扬长而去。这样的咋咋呼呼是英子的常态，她一旦低声细气轻言细语，譬如，小明，麻烦你怎么怎么，小明，谢谢......那么，英子就会真遇到事儿了，女人就是这样，不经事，遇事就会失去了一贯的嚣张。

    三天前，英子就是这样。李小明彼时正在等他的最后一个顾客，馨园小区里的那个女人。就剩一把小白菜了卖不卖关系不大，可是得等到那个女人来拿她的西红柿。李小明坐在小区门前的健身器材上，刚拿出手机，英子的电话就来了：小明啊，卖完了没有，没卖完也早点回，有事。李小明就知道英子遇上了她处理不好的事了，内心里还暗喜了一下，腹诽了几句：“来蛮来蛮，家里大事还是离不得我，莫看你天天急吼吼的，也不过是管些鸡零狗碎的事。”可是，总得等到那个扎着辫子的女人来把菜拿走再回家吧，都是回头客不好得罪。李小明看了看手机，还有五分钟就11点了。那个女人总是在每天上午11点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拿走她上一天和李小明订好的蔬菜，很少，有时候是两个西红柿，有时候是一根黄瓜，有时候就是一把小白菜。李小明的客源大多是固定的，这一片小区都算得上是他的地盘，照顾孩子的年轻夫妇，行动不便的老年人都会让他送菜上门，包括鑫园小区这个女人。恐怕有一个多月了吧，李小明一大早批发到蔬菜，首先选好女人要的茄子或者西红柿用保鲜袋装好放到菜筐的一边，一定挑选的是这批菜里最好的。这个小动作李小明没有告诉英子，他的思考结果是这样的：说不定英子会莫名其妙地骂人，骂我明明是一张癞蛤蟆的脸却长了一颗青蛙王子的心，英子好歹也是高中生，心里的小九九也不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三天前的那个上午11点，李小明把两个西红柿递到了鑫园女人的手里，看到了女人微微的笑容，听到了温柔的“谢谢”，接到了带着温度的两块钱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李小明的摩托车刚刚拐上批发市场远远地就看见了依在门口东张西望的英子，心不由得沉了一下：该不是又是鹏鹏惹事生非了老师找上门了吧，这小狗日的......李小明回来架好了摩托车，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眼英子，看到的是一张比平时焦急好几倍的脸，眉毛都快皱到一起了，嘴紧紧地抿着，没有涂口红，显得有点淡白，紧紧握在手里的手机没有传出凤凰传奇的歌声。“走，进屋说”，英子拉了一把李小明的衣服，推开门先进去了。“咋了，是不是那个小狗日的又惹祸了？”李小明把腰上的钱包解下来递给英子，准备换一件干爽的衣服。“不是，你哥来电话了，说你妈得病了，医生说是脑溢血”，李小明的脑袋还没有从换上的T恤里伸出来，听了这话呆住了。“人已经住进县医院了，你哥说要花好多好多钱，咋个办嘛”，英子的话已经带着哭音，李小明一时感觉有些木木的。

    春节回家，兄弟俩为了老妈的事争吵后，他哥一般也不再给他电话了，即使有事也是打给英子。李大明是李小明的哥，春节时他喝了几口酒，就红着脸很痛快地把平时不好说的话都说了：“你个狗日的李小明，出去打工打了十多年了，对这个家有啥贡献，老娘病了你服侍过一天没有，每一年农忙的时候你回来帮过一天没有，给老爹立碑的钱你出过一分没有，老娘还把一大桶一大桶的菜籽油捎给你，说你不容易，他妈的老子就容易了，啊？告诉你......今年让老娘跟你到城里过，让她也享享福......”不管是不是酒话，话说到这个份上，兄弟俩短时间内是不会很欢快地相处了。

    过完春节临走之时，李大明还是一声不哼地把两桶满满的菜籽油放到了车上，还有一袋大米，一些农村常见的干货。李小明那个时候内心是温热的，鼻子也有点发紧，他无话可说。李大明的话难听，但句句实话，那些实话就像一个榔头，狠狠地一锤锤地敲在他心上。打工这么多年，依然住着租来的最廉价的房子，挣来的钱大多花在儿子鹏鹏身上了，城里的学校花费太大，可是再大也得花，只要鹏鹏将来不再走他的老路。城里生活已实属不易，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帮衬老家的兄长？更不用说对老娘的照顾，一点都顾不过来。现在老娘生了重病，自己再难也得想想办法，可是哪里去想办法呢？李小明听着英子的话，慢慢地套好衣服，伸手拍了拍英子的肩说：“莫急，我来想办法。”接下来，他给大明打了一个电话，叮嘱他老娘的病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先治疗，不能拖，医生说咋医就咋医，他会想办法找钱。

    已经是第三天了，李小明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出来。英子一天也是忙得像个陀螺，下午要去超市打工，上午还得忙家务，没一刻是清闲的。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要是再没有办法，只有和英子商量了，那也是最后的迫不得已。

    这个早晨的5点，李小明在一阵喧闹中醒来，这几天都睡得不好，英子也睡不好，想着该到哪里去找钱，几千块是不行的，至少要凑够一万，可是他们认识的熟人都跟他们一样，做点小生意，打点小工，勉勉强强地在城里坚持着。不要说没钱，就是有谁愿意借啊，这年头大家的担忧恐慌是一样的，李小明家的情况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家庭，谁在可能的时候不预留一手呢。英子起床的时候说：“过道里的菜筐子快被人踢烂了......你几天没去，恐怕老顾客都成其他人的顾客了。”李小明没有说话，一个身影慢慢浮现了出来。馨园小区的那个温柔的女人，李小明想到那个女人不禁笑了一下，心里想，这几天没给她送菜了，可能又有了别人送了吧，做小生意的随时在想着扩宽市场，多挣一分是一分。想到这里，李小明不免有点惆怅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是的，李小明对那个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地感觉，总想着见见，哪一天不见她来买菜就感觉这一天过得不快乐。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李小明也暗暗想过这个问题。心里就是有好感，她跟其他买菜的就是不太一样，那些来买菜的总是板着一张冰冷的脸，有时候没有零钱找就毫不留情地拿走几个海椒啊一把葱子啊，不带一点商量看都不看李小明一眼。李小明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心里再有不快，脸上也是一片的笑容，不好得罪人。那个女人就不一样了，好几次没有两三毛的零钱找给她，李小明也说拿一个黄瓜吧，或者说拿几根葱子吧，女人都拒绝了，也没多说什么，就简单的两个字“不用”，还是笑着说的。李小明的内心就舒坦起来了，骑上摩托车的时候吹上了口哨。李小明内心就有了一个小秘密，他起得更早了一些，还不到10点半菜就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他会早早地坐在馨园小区前的健身区，正对着小区的大门，等待那个女人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对他微笑。

    那是个极为整洁的女人，清爽的面孔，伸出的极为纤细的手腕上套着一个银镯子，接过李小明递过来的蔬菜时，大方地看着李小明的眼睛，嘴角一抿，唇边就现出一个浅浅的梨窝。这个清晨，李小明其实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可是他一旦想起那个女人来，就有点舍不得不想了。忽然，有一个念头一闪，就这么一闪就把李小明吓了一条，这个念头其实只有半个，李小明的半个念头是这样的-----“去找她试试.......”。太不可思议了，居然有这样的念头，即使是半个也不行啊，凭什么呢，不沾亲带故的，别人不过是给你了一个笑容，一个笑容而已，你就敢想向她借钱？

    李小明脑子想着，也就起床了。李小明还是晃晃荡荡地去了馨园小区。太早了，离11点还有好几个小时。那些晨练的人还在继续晨练，跑步的，做仰卧起坐的，吊单杠的......李小明的清晨从没这样清闲过，他静静地看着那些跑来跑去的人，忘记了自己来干什么了。就这么看了一会，李小明的后脖子上痒了一下，他伸手抓去，手里就多了一个东西，伸到眼前一看，一只小蜘蛛，还有一根丝吊着，李小明抬头看了看，他坐在了一棵树下，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李小明又看了看手中的小蜘蛛，感叹了下：这颗树上肯定还有不少像这只小蜘蛛一样的小生物，他们才安逸呢，一棵大树就给了他们一个家，他们不会担心下一代的教育吧，还有住房还有医疗呢也不用操心吧，要是我也变成一只蜘蛛就好了......李小明想着想着，就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蜘蛛，无忧无虑的在树枝间荡秋千。

    这样幸福地想了一会儿，李小明就看见了跑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那个买菜的年轻女人，只不过穿了一套运动短衫，头发也挽起了。李小明下意识地从树下的凳子上站起来，站起来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走，他忽然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像根本没长脑子。李小明今天没有骑摩托车，腰上也没有拴一个黑色的钱包，自然也没有那两个菜筐子，这样的李小明那个女人还认不认得呢？李小明想着就挪动了脚步，向着那个女人的方向。近了，又更近了一些，李小明不好意思一直盯着跑步的女人，他转过头，又看见了椅子上方的那棵大树，才想起手中还捏着一只蜘蛛，等他低头看时，手里又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蜘蛛呢......等到李小明和那个女人擦身而过时，女人对李小明笑了一下问他：“好几天没来卖菜了吧？”就这样一句，就这样一个笑容，忽然让李小明心里一阵发热，他怕失态说了一句“明天就来了”赶紧匆匆走了。

    是的，这个女人还记得他，还记得他的菜，还对他笑了。李小明不想对她说那些借钱的话了，他担心这些话出口后，再也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笑容，如果是这样，他在这个城市再也不会有快乐。李小明这个时候才明白，这个笑容对他是这么的重要，就像阳光一样重要。还是回家和英子商量吧，存了十多年的教育基金也有一万多了，还有两年鹏鹏才读大学，到时候说不定又有其他的门路了。

    李小明回去的时候走得很快，他惦记起放在走道里的菜筐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