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旧事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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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旧事
逯玉克
【赊剪刀的老头】
“磨剪子嘞——戗菜刀——”旧时,常有这样独具地方和行业特色的叫卖,拖着商贩特有的腔调韵味,悠长在乡村的大街小巷。
大约是刚刚分产到户没几年吧,不知哪一天,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磨剪子戗菜刀的老头。那年头,这种走村串乡买东卖西的小商贩很常见,所不同的,这老头不光磨剪子戗菜刀,还兼卖剪刀。
不,不是卖,是赊。
这事新鲜哈。小本生意,历来都是现钱,连以物易物的交换都不多,但这老头居然是赊。
你这剪刀好用吗?
老头笑笑:你试试呗,不好用我敢赊?到时候咋收账?
有人试了试,既锋利又顺手,便又问:的确不错,只是一把剪刀赊三块,价钱贵了些,那你啥时来收钱啊?
老头又笑:不慌,等啥时候蜀黍(玉米)价格超过小麦了,我再来收账。
你说什么?!
众人先是一惊,然后大笑。这不是梦话吗?多少年了,至少打俺记事起,小麦都比玉米贵,难道,日头还能从西边出来不成?有人重又打量一番这老头,普普通通的穿戴相貌,几分岁月的沧桑,几分奔波的风尘,看样子也不憨不傻啊。
开玩笑吧?太没谱了!
管他呢?反正这话是他自己说的,又没人逼他,何况剪刀又好使,咱就捡个便宜呗。
于是,几把剪刀被人赊走,老头取出一个旧本,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
那段时间,这样的情节在不同的村子次第上演着,观众不停地变来换去,但演员还是那个演员,剧情还是那个剧情。
一年,两年,麦子由绿而黄,玉米夏种秋收,价格还是那样,当然,那个赊剪刀的老头也没有出现。偶尔,人们会想起那件事,善心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叹声:哎,哪来这么个憨老头?这下要赔大了。有人接道:怨谁呢?他又不憨不傻,谁让他大白天说梦话?
花开花落,寒来暑往,流水样的的烟火日子就这么流水般过去了,慢慢地,那件事被人们淡忘了,偶尔想起,也只是说一句,一个憨老头而已。
世间事真的是不可捉摸,九十年代初,不知怎的,玉米价格拔节似的蹭蹭往上涨,三下两下,真的就超过了小麦!并且,还不是昙花一现。一辈子哪见过这事啊,破天荒,破天荒!有人感慨。
忽然,有人想起了那个赊剪刀的老头,大家不觉一惊,曾经的记忆瞬间复活了,清晰如昨,一种神秘与蹊跷让他们惊叹:天哪!那老头莫非是神仙?!
“咋不见那老头来收钱?”
“十几年了,恐怕那老头已不在了吧?”
“不敢咒人家,说不定那老头还真是神仙呢。”
日头果真从西边出来了!只是,那老头一直没见来,这件事又成了一个谜。
这么多年过去了,推车挑担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几乎绝迹,那件事的蹊跷与不可思议又渐渐被岁月尘封了,但那些把赊来的剪刀,人们还在用着。
【老中医与老木匠】
方额广颐的双才爷是村里的老中医,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把脉看病,方圆左近还是有些名气的。丰臣伯是生产队的老木匠,但他这个“老”比不得双才爷的“老”,一则年龄小了十几岁,再就是辈分低了一辈。河洛风俗,叔侄间,可以开一些尺度很大甚至过分的玩笑。两人同在一个生产队,双才爷几分傲气,丰臣伯喜欢抬杠、拆台、看别人笑话,有时,两人之间会擦出些火花。
一次闲聊说到木材,双才爷说了句:洛阳一带的木材,没有我不认识——只要你能拿得出。这话可能口满了些,但没人质疑,毕竟,双才爷行医大半生,什么草本的木本的中药,认识的多了去,并且,还在伏牛山腹地的栾川呆过几年,各种树木大概也不在话下吧。
第二天,生产队上工的钟声响过,人差不多聚齐时,丰臣伯来了,径直走到双才爷那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四四方方的东西,“你看看这是啥(木头)?”
双才爷接过来,纹理较粗,质地较虚,没有树皮,只有这么小小的一块,无法携带更多的信息,老中医知道,这是有意在刁难他。平常,他只用看看纹理、闻闻气味、随手掂量下轻重,基本就八九不离十了。这次,老中医翻来覆去再三端详,居然又用指甲抠抠,又放到嘴里咂摸咂摸,望闻问切这么多年,好像也没遇到这样棘手的疑难杂症。
有人暗暗替双才爷捏把汗,全队的劳力都在啊,大家伙都眼巴巴等着看分晓呢。
“这还真没见过,可能是山里什么杂木吧。”双才爷语调柔和。
人群里有人小声在笑。
“还说啥木头都认识呢。”丰臣伯一脸坏笑,几分得意。
“到底是啥木头?”人群里有人问。
“啥木头?啥木头也不是,扫帚疙瘩!”
什么?扫帚疙瘩?亏你能想的出来!众人一阵哄笑。
原来,老木匠使坏,找来一把旧扫帚,将其根部的一段除去表皮,然后锯成一个小方块。
笑声未尽,双才爷立马回过神来,对方的破绽,让他恢复了平日争强好胜的自信:“说了半天,原来你这就不是木头——不是木头你让我鉴别啥!这不是捣乱吗?”
“不认识就说不认识,说什么山杂木?”
“你就不是木头,神仙也认不出啊。”
人群一片嘈杂,有人向东,有人向西。
“上工啦!上工啦!”
队长的喊声也带着笑意,队长的催促,众人嘻嘻哈哈拍屁股起身的哄笑,大致结束了众人的争论。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伙图的是乐呵热闹,至于孰对孰错,恐怕他们也说不清。
【耳语】
“文革”时,时兴样板戏,春节前后,许多村都自排自演,演员大都从本村戏曲爱好者里就地取材。
《平原游击队》里有个情节:一日本太君,向一鬼子兵耳语了几句,那鬼子兵“啪”的一个立正,响亮地回答:“嗨”!
我们村演太君与鬼子兵的是叔侄俩,当地风俗,叔侄、叔嫂间可以开些较为过分的玩笑。那次演出,“太君”叔叔使坏,向“鬼子兵”侄子耳语道:“孬蛋,我操你妈!”这句话突如其来,“鬼子兵”毫无防备,就是反应过来,在台上也发作不得,仓促间只好和往常一样,“啪”的一个立正,愤怒地答了声:“嗨”! “太君”满意地点点头。
这哑巴亏吃的!“鬼子兵”心里窝火。等两人一下场,“鬼子兵”满后台撵着“太君”打。众人惊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台上正在演出呢。但看“太君”一脸坏笑的表情,放心了,知道他俩平时就喜欢戏谑。那“太君”一边挨打,一边笑着狡辩:“日本太君嘛,原本就是烧杀奸淫,无恶不作。”
众人不解其意,等后来得知内情,无不笑倒。这场戏中戏一下子传开了,成为十里八乡让人喷饭的经典笑料。
那段时间,倘有人神秘兮兮地示意:过来,给你说句话。你若附耳过去,就上当了,保准是那句话。
别慌,还有后话呢。
等散了戏,“太君”感到胸口不适,去找老中医,说是“鬼子兵”给打的,双才爷给开了几付药,让他休息几天。按说事也不大,但“鬼子兵”呢,戏台上出了丑,有点恼羞成怒,既不认账,也不认错,由是两人有了嫌隙。
半年后,有人给“太君”的女儿提媒,嗨,还一说都成,你猜男方是谁?偏偏是“鬼子兵”的亲表弟。还说什么呢?以前的街坊叔侄,现在的拐弯亲戚,经人说合,没费劲儿,两人又和好如初,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没大没小不成体统的瞎胡闹了。
再演《平原游击队》,“太君”还是那个“太君”,“鬼子兵”却再也不演“鬼子兵”了,为啥?叔侄俩只要台上一耳语,台下观众就笑翻天。换了“鬼子兵”又咋样?每到耳语这个情节,台下总有人起哄:“孬蛋,我操你妈!”那情形,跟现在一位著名歌星在台上唱《龙船调》时用鄂西话道白:“妹娃要过河哇,哪个来推我嘛?”台下齐声应和一样。
耳语,原是剧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极小的情节,打那之后,总是喧宾夺主,成了一个噱头。好像,没有台下的互动,没有这句台词,台上的演出就没有高潮,不够味道。
【父亲的账本】
父亲是个会计。
父亲似乎生来就是会计的料,没上几年学,但账头特清,闭上眼,都能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
麦罢,生产队收公粮,往常一般是一人过磅,一人记账。那次队长不在,父亲也没让人帮忙。每称一宗,就喊一声:谁谁,多少斤!却不往本上记。交公粮的人家有点担心,问:你咋不记?父亲说,称完一块记。称完?生产队二十多家呢!逞能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到时记混了我看你咋办。连称了十几家后,父亲停下来,拿起笔本,边记边喊:“谁谁,多少斤!”“谁谁,多少斤!”我的天,十七家报下来,无一差错。
那年,父亲还不到三十岁。没几年让大队抽走,做了村里的会计。
还在生产队时,一年冬季,在西滩苹果园刨了一些树,队长不在,父亲领工。收工时,果园里一地大大小小的树枝,父亲说,扔这儿不管,就让别人捡走了,咱就捎带着拖回去吧。有人实在,拖得多,有人却单捡小的。父亲看在眼里,也不说啥,等进了村,父亲大声说:“今个这树枝,生产队没地方搁,不要了,谁拖是谁的。”这个决定,出乎所有的意料,但仔细想,再合适不过了。为避嫌,父亲把自己拖的树枝,给了患病卧床的狗沁叔。过后有人问:你咋想起来的这招?父亲说,树枝虽然不值钱,但烧火做饭还真少不了,柴米油盐嘛,咱总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吧。
父亲性格耿直,没有城府,看不惯的事情总要说几句,因之得罪了一些人。理解他的人说他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坏事都坏在嘴上”,小肚鸡肠之人则记恨在心。
文革时,有人贴了父亲的大字报,声势挺大,说他干了三十年的会计,经济上不可能没问题。于是公社住队干部派人查,半个月下来,一点问题没查到,只好不了了之。
打那以后,父亲专一务农。
一年会计十年账,从生产队到大队,父亲前后干了三十年,大大小小的账本就有几摞。这些在我们看来本可卖废纸的陈年旧账,却被父亲祖传古董似地保存收藏着。中间搬了一次家,一些破旧的家具都淘汰了,但这些账本却没舍得丢弃。
改革开放后,办厂的人多了,镇上一家企业几次三番请父亲出山。那时谋得一份农活之外的差事是很难的,加之盛情难却,父亲就又干起了老本行。但只干了半年就又回家种地了,原因是,这家企业为应对检查,偷漏税款,让父亲再做本假账,父亲不答应,又无力改变,就眼不见为净,卷铺盖走人。
70岁那年,父亲辞世了,家人含泪把那摞发黄厚重的账本放进他的棺材。
患糖尿病多年,晚年的父亲很瘦,但那摞账本,增加了父亲的重量。
父亲的坟头没有墓碑,那摞账本,浓缩了父亲一生的清白与正直,是父亲最好的墓志铭。
【外婆那孔窑】
嵩山北麓的马涧河一路蜿蜒而北,在豫西高高低低的丘陵间冲刷出一条深深浅浅几十里长的沟壑,其中一段叫程子沟的地方,背崖面河住着十几户人家。
外爷外婆在崖壁上挖了两孔窑,用挖窑的土垫起了窑前的小院,并栽了两棵核桃树,这便成了他们的家。
一茬一茬的庄稼在季节的流转交替中由绿而黄的轮回着,随着舅舅和四个姨妈的降生,外爷外婆在小院里盖了三间土坯瓦房。
舅舅长大后定居在咸阳,姨妈们也相继出嫁鸟一样的飞走了。风雨晨昏中三间土坯房残破坍塌了,外婆外爷拒绝了姨妈们提出的修葺,说还有两孔窑呢,够了。
没多久,一场大雨过后一孔窑塌了,外婆外爷就吃住在一个窑内。姨妈们带着子女来看望他们,也都是当天就走不在这儿过夜的。
年轻时外婆外爷吃过很多苦,暮年干不动活农田就让别人种着,每天吃过饭没事就坐在门前的条石上,透过稀疏的树林看着门前的马涧河,和左邻右舍拉些农桑家务之类的话,看上去悠然淡泊,实际上每天都在为儿女操心。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平淡的岁月被门前的马涧河一天天流去。一个野酸枣透红的秋天,慈祥的外婆走完了她劳苦坎坷的一生,姨妈们哭着把棺材放在窑内,未及下葬,憔悴衰老的外爷也像一片经霜的黄叶凋零了。后来隐约听说,没有了相濡以沫的老伴,风烛残年的外爷是不想连累儿女才绝食而死的。
两口薄棺并排放在窑内,舅舅和姨妈们没有另选墓穴,他们用崖壁上风化脱落的黄土将窑门封住——厮守了一辈子的土窑又成了外婆外爷最后的归宿。窑内原先那些烟火满面的锅碗瓢盆拐杖衣物等旧物依旧摆放着,只是身份变了,由生前日常的生活器具变成了死后的陪葬。
第二年清明,姨妈们给外婆外爷上坟,封土上长满了青草,和周围的野草杂树藤蔓连成一片,要不是先前的记忆,姨妈们会怀疑这儿曾经住过人。可怜那两棵当年外爷手植的核桃树还殷殷故人般寂寞的守望者曾经的家园,让潸然泪下的生者唏嘘不已,生发出“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的感慨。
姨妈们在封土前焚香、烧纸、磕头、哭诉、喟叹,坐在当年的条石上向孩子们讲外婆外爷的故事。她们知道,这堆狐兔出没荒草离离的封土,封存了两个人的一生,封存着他们那一代人的故事,封存着儿孙两代人挥之不去的温馨惆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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