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和旅行

小时候在村道上看到“答答”而过的拖拉机，我堂弟会迅速冲过去如同螳螂般挂在车厢后挡，直到村口；而我则呆呆地望着那远去的车影，望着那股消散在空中的乌烟瘴气。孩子们特别喜欢追着汽车闻那一股很难闻的汽车尾气，仿佛在吸取某种神秘的力量一般。那时候的世界就止步到村口，到那个很远的乱坟岗下。

有一年父亲去了莆田湄洲湾捕鳗鱼苗，听说是一条1块钱，很好赚。但是那一两个月的时间对于我们家来说，真是难熬啊。母亲常常得掷笳向神明祈祷平安，还得回答我和姐姐的提问，关于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啊，可是那时没有电话，母亲也不识字，没有写信的概念。只能干等着，终于熬到临近约定回家的那天。到了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母亲最后一次虔诚地投掷了竹笳，并得到了有一张昏黄面孔的神明的首肯。然后过了一会儿父亲就敲门了。我们都高兴坏了，雀跃不已。父亲回来了，长长了一脸红红的络腮胡，像欢乐的河豚一般鼓着气要刺我的脸。父亲带回了两套新的童装，两串塑料的彩色手镯，方形的给我，圆形的给姐姐。虽然那个晚上大家都很高兴，但是之后父亲就比较少出门了，因为我们大家都觉得不好。

我有一个同族的堂哥，在福州当官。他每次回来都会开小轿车，经常被围观。我记得他看起来很儒雅、温润，话不多，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机敏的光泽，灼灼动人；秋天里总是穿着灰色的西装，里面则是毛衣和衬衫。接电话或者打电话的时候总喜欢说：“喂，在哪里发财啊。”这个堂哥在当时应该是族里跑得最远的人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每次见到他总会有一种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远方的空气，还带着某种欣欣然的快感。

虽然我也不赞成父亲外出远门，但是我自己则一股脑儿地想着走出村子。小学里有同学是隔壁村的，村子叫做“塘头”，据说这个村子的祖先是被鸡骨头梗死的，传说心急大概可比《世说新语》里面吃鸡子的王蓝田了；于是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充满了某种“悍气”，也带了点侠气；女孩子也是如此，同时又长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齿。这是一个非常神秘令人向往的村子，于是我们常常翘课，从学校的后墙翻出去。踏上那条充满奇异花草动物的小径，闯进了深港犬吠，浓苔幽井之中；我总记得，那里的村民个个表情奇怪而凶恶，但是我的女同学们个个笑靥如花，然后男同学又很仗义地带着我们出去偷摘李子。当然是偷别人家，我的异乡同学还会讨论选择哪一家主人比较不凶悍的，即便如此其过程也是足够惊奇凶险，仿佛初出茅庐的荆轲，有一股新鲜的气概；那种初夏长出的土李子，虽酸到牙根，还是充满了每个人的四个口袋，然后大家跑去一个废弃的沙场里面爬墙探险；在炎夏，则会跳进水池子洗澡，然后比比谁的家伙大，互相嘲笑。

这一切的清奇古怪撩拨了我的心弦，激发了我猎奇的向往。终于我长得足够高，能够攀上那辆“答答”的拖拉机，随着大人们一起到更远的“岭上社”去“请神明”——黑脸妈祖、王祖（应该是陈元光之父陈政），在那里看到了更大的庙，更为凶猛的门神，听到更为离奇的传说——据说小孩子要是在门神身上尿尿，小鸟会被粘住，只有家人拿着贡品去拜拜才能解脱；同时也观赏了更精美的壁画，虽然内容仍旧是三国演义……最后终于心满意足地，一路听着鞭炮声回到村里。

之后回到家里做梦都会充满神奇的色彩，梦到和一个神一起关在一个小庙里聊天，梦到头上长出了一丛干枯的树根，里面竟然还窝着一只老鼠干！而常做的则是飞行的梦，常常在村道上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就如同《风之谷》里的御风少女；飞过屋顶，田野，飞出村子，并遇到了漂亮的异乡女同学。

有时候人们可以通过梦境来到远方。

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父亲极为高兴，陪我坐客车到学校报名；高考结束的暑假期间去了厦门在姐姐的同学那寄宿住了几天，第一次走出漳州见到了更加繁华的城市；大学在安徽合肥，村里人说的所谓“北方”，父亲曾考虑和我一起去，可是考虑到路程太远了，路费也贵，在我的劝说下，家人也同意我自己去了。毕业之后回到漳州。

到过了几个远方，远方也就不再那么神秘。但是在同一个地方呆久了，偶尔也会外出旅行。近来国人几乎攻占了全球旅游景点，搞得出境游就像是境内游一样，令人难堪。国人旅行，更准确讲是“旅游”，即“游乐”也，拍照，购物，吃美食。不知哪位导游说一名言：“停车拍照、下车尿尿、上车睡觉、回家什么都忘掉。”极为简要准确，彰显文彩。其实旅行的意义应当不限于此。德国作家黑塞说，“旅游就是艳遇”。这个艳遇是指遇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故事，他强调的是关于“生命的遭遇”，为了更多陌生的色彩；我们可以在巴黎欣赏艺术，在日本品味社情，在雅典仰望史迹，在华尔街垂涎财富，在南极聆听宇宙……以上地方我都没去过。或许我们可以因为《指环王》而前往新西兰，也可能因为梵高而前往荷兰，可能因为百年孤独而探求“马孔多”；至少我们去了这些地方，总会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有人徒步世界，有人穷游人间，毛主席为了调查民情遍走楚地，徐霞客为探访名山大川徒步三十多年；听说欧洲青年们有“离家出走”的风气，真是极为幸福。

我倒觉得旅行并不一定要去名胜古迹，大可以找个“陌生”的地方即可，特别是人少的地方。即便是同一个地区，仍旧有很多你不曾去过的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也可让你增长见识、耳目一新。我和妻子计划着周末到本土各个陌生的县城村落去走走，曾经在游人稀少的“埭美村”看到了保存完好的闽南古厝群，品尝了鲜美的“姜酱”；在浦南找到历史悠久的“松洲书院”，遇到了一个孤独而快乐的庙公爷爷……当然远方无涯而人生有涯，我们也应有挑选地，努力完成自己计划的旅游梦想。

倘若选择历史人文景地，最好做一些游前功课；倘若纯粹要放空心情，则无需多想，任性而为；旅游最好一个人前往。这样便能让你更加自由，又能感受异地的孤独和空旷，就如同游入深海，仰望蔚蓝。

据说旅行的拉丁语意是指离开后再回到原点的活动。我们离开老家多日，某一天回去了，见到熟悉而陌生的那个院子，那颗老树，抚摸母亲那陌生而熟悉的面颊，可能也会觉察到，到远方旅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