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书笺----你的芳名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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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木芙蓉被三月的春雨所滋润,褐色干瘦的枝头吐出无数的小绿叶,在浅浅的春阳下摇曳。面对又一茬季节轮回,我心中那些干枯的记忆也开始苏醒,返绿。推开被时光关闭的厚实大门,思绪沿尘封的时段逆向而行,走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就看到了那栋黄色的土砖房,也看到了你。
你穿着一件玄色的对襟衫,白色的头发被一块黑色的围巾所包裹,正坐在门外的靠椅上,你宽大肥硕的裤子被一条黑色的大围裙所遮掩,当然,围裙下还有个烘笼。你看见我来了,对我招招手,笑眯眯的说,红伢子,快来,我给你煨了鸡蛋。我赶紧凑到你身边,你撩开围裙,揭开烘笼的竹盖,用铜筷子在火灰里翻拨出一个绑了纸的鸡蛋来,在手上翻拍着递给我。我扯掉捆绑鸡蛋的线与纸,剥掉鸡蛋壳,就有一个白嫩嫩热乎乎的鸡蛋在手心。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很老了。头发稀疏雪白,你经常用茶油拾缀那几根白发,茶油把白发凝聚成一缕缕,更显得稀少了,头皮从发缕中显露出来;两颗因牙龈萎缩而显得长长的牙齿,完全撑不起嘴唇的场面——嘴唇像朵枯萎的花,塌陷在牙床上,瘪瘪的;满脸的褶子,每个褶子里都隐匿着逝去的光阴,层层叠叠;你的耳朵很长很长,很长的耳垂打了耳洞,却被岁月的尘垢堵塞;你的下巴肉佷垂很垂,有时候我顽皮的用小手去捏,会产生岁月在里面淙淙作响的奇妙感觉。
你生于光绪28年,据说是位大家闺秀,念过几年私塾。我正式认识你的时候,你会教我念《三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那时候我还没念书,一个字都不会写,只会跟着你念白字。我母亲说,白眼例子(白字)念了没用。后来证实母亲是错误的,就是因为从小受这些白眼例子的熏陶——如细雨一般的浸润土地——虽然土地外表并没任何改变的痕迹,内部的结构悄然地在松动。
夏季的时候你经常摇着一把扇子,躺着在门前坪地中的睡椅里纳凉。你扇子摇一摇,就把天上的星星啊月亮啊摇落下来。你瘪瘪的嘴唇里,会扑飒飒飞出许多神奇而又美丽的故事,它们在夏季的夜晚里肆意飞舞。故事里的牛郎、织女、嫦娥们,缀在夏夜的萤火虫屁股后面闪光,萤火虫携带它们四处飞舞。我的眼睛追逐着,我的手捕捉着,我的心灵也吸收着那些闪光。
你有一双小脚,你经常颠着这双小脚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你经常在阳光下补你的长棉袜,用碎布给棉袜底子补上一层袜垫子。你的小脚脱了袜子,几个脚趾像苍白的姜一样歪挤在一块儿,你给你的小脚剪脚趾甲,要把那些姜芽一个个掰开。你总是用剪刀把所有脚趾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你说,只有这样,才不会刺着肉,走路才不会疼。三寸金莲,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残酷的刑罚,它以顽强的姿态惩罚着你的一生。
你的眼睛总是蒙着一层白色的翳子,这层翳子严重的阻隔你对外的视线。你看人总是模糊不清楚,需要配合声音来辨析,谁到了你的身边。你的眼睫毛总是往里长,刺激你的眼球,让你流泪。你需要对着一面小镜子用夹子把长在眼睛里的睫毛拔出来,那时候我太小,并不知道这对你而言,是一项多么艰巨的工作。我只看见你总是迎风流泪,我以为你是思念你逝去的几个儿子和老公。
听你说,你十四岁那年与你十三岁的男人拜堂成亲,相继生了十一个孩子,至于几男几女,究竟叫什么名字,我都搞不清。我只见过你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唯一记得你说,你的长子叫连伢子,极为聪慧,却早夭。你说你的公公家有良田七十亩,娶妻两房,你男人的生母虽为大房却已早逝,二娘掌管大柜钥匙,吃的东西都锁着,只有她自己的孩子才吃得到。如果有点吃的,连伢子就不会死了。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又流泪了,你重新拿起夹子,拔出刺疼眼球的眼睫毛。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正是走兵的时期。你说,日本鬼子来了,大家都躲进南山冲,XX伢子出去放牛去了,没来得及躲藏,被日本鬼子挑在刺刀上耍娃娃,死了。你说这话的时候,灰蒙蒙的眼睛里闪出一道锐利的光,随即被淌出来的泪水吞没了浑浊了。你又得拔出眼中的睫毛。你拔得出刺痛眼球的眼睫毛,可那些伤痛与悲愤却成为你心头的腐肉,总在你思念的时候流脓流血。
你屋里的家具都是深褐色的,油漆龟裂却深深陷入木质里并没有脱落,只有上好的油漆才会那样。你的床是老式花板床,有雕花的床顶前沿,古典的蚊帐挂钩,三块挡板压着蚊帐。下面还有一块踏脚板——据说,以前的男人若是不听女人的话,就不准上床,只能睡踏板。小时候我经常在你的床上跳来跳去,这张床如同你,一直沉默地接纳年幼的我的折腾。你的柜子也是古朴典雅的,上面的铜挂锁与配饰虽然已经在艰难岁月兑换钱买食物,但我根据撬去的痕迹依旧可以辨认,幻想,那样的锁该有多漂亮。
你唯一留下的财物只有一个水烟袋,黄铜的水烟袋。你闲空的时候,会拿出那把水烟袋,在烟袋嘴塞上烟丝,你颤颤巍巍的手拿出火柴,擦,开始点烟,如同点燃以前的好时光。水烟袋的水壶里汩汩的响,或许你年轻时的光阴也会在烟袋里汩汩的流淌吧。抽烟的时候你是惬意的,你灰蒙蒙的眼睛显得更苍茫,你是不是也像我现在一样,思绪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饥饿对于你来说究竟是怎样的概念,你的记忆里满是饥饿的味道,那种味道发霉的贯彻你一生。你有时候会捡起发霉的往事告诫我,不要吃饭总把饭粒洒在桌子上。你说,那时候,大饥荒,只要是绿色的叶子,都被吞进了肚子。好多人,包括你的另外几个孩子,就饿死的饿死,饱死的饱死——你所说的饱死,是吃了观音土胀死了。你说你的男人真是好福气,七十年代病得不行了,家里唯一一只芦花鸡,宰了给他吃,一口气吃个精光,就咽气了。是啊,在你眼中,做个饱死鬼,真是无上的福气。
你却没有你男人的福气,你中风在病榻上磨了三年,一直留着一口悠悠的气,不肯撒手尘寰。你在你的嫁床上躺着,你的三寸金莲再也无法踩着你的踏板,在上面发出叽呀叽呀的声音。你的家具更加沉默入迷,和你一样陷入一种生命的衰微之境。你的呼吸逐渐孱弱,你把你的灵气嵌入龟裂的油漆缝隙里。八十年代末,你终于找了另外一种方式寄存你的精神,你口中含着一支人参,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很抱歉,在认识你几年时间里,我一直不知道你贵姓芳名。年幼的我不太懂得操心大人姓名,我只听见别人叫你关娭毑,因为你男人的诨名叫关公。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这样才符合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体面,才对得起你教我念的那些白口例子,对得起你给我讲的精彩故事。在你的生命告别这个尘世后的某一年中元节,我提起毛笔抖抖的给你写——我送给你的冥府财包。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墨迹,上面写着:先祖妣马母胡氏六十老孺人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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