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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乌云踏雪

2021-12-29经典散文
[db:简介]


   
      妹妹抱回一只小猫,黑背白爪,绿眼睛像玻璃球,脸庞圆圆如满月,像极了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父亲拿一根绳子逗她,她蹲挫着身子预备,两只前爪快速动着猛一下扑过来,扑过来又急忙跑开去,弓起腰身又站起来,一个爪子对空紧挠几下,在床上乱跑一阵,歪着脑袋用爪子轻轻勾人的手指头,趾甲收起。摇摇晃晃地走路,像喝醉了酒的醉汉。她从地上跳不到沙发上。妹妹把小板凳摆靠在沙发旁,她先爬上去,再攀上沙发,才能迈上床。她在沙发边伸懒腰,顺势伸出趾甲挠两把。沙发边缘起了毛球。母亲用绳子把她拴在床头,她拼命挣扎,缩着脖子用爪子又挠又推,着急地叫,试图将绳子褪出脖颈,往后退往前蹿,颠三倒四地摔个倒仰,疯了一样折腾,最后把自己吊在床头翻了白眼。父亲及时解开绳索放她自由,才安静片刻,闭着眼洗脸,又沙发板凳床上的玩耍,趔趄着自己绊自己。大家都喜欢,猫咪成了家庭的一员。

        渐渐地猫咪熟悉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可以直接蹦上沙发,也敢从床上往地上跳了。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把她自己关在家里。她想出去,就走窗户。外间的窗户,一年四季敞开着。窄窄的窗台上放满了洗漱用具,地上一只蜂窝煤炉子,烟囱挨着门口的墙面到顶开一个圆洞通到外面。靠墙一个老式洗脸架,一个小铁桌子。她轻轻跃上窗台,蹑手蹑脚,偶尔还是会碰翻东西,自己把身子一矮,仿佛吓了一跳,定住,机警地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然后,继续试探着迈腿,用眼晴比量一下,接着跳高,迅速钻出敞开的窗子。老式的窗户下边挨着窗台有一块固定的毛玻璃,父亲将玻璃左下角裁下去,用布糊住上方,当门帘——猫咪有了自己出入的方便之门,像个小飞侠似的高来高去、蹿上跳下。

      到了春天,夜里猫叫春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她被勾引得总想往外跑。母亲把她强行扣在一只圆筐里,锁在储物间。她急促地叫唤,在筐里不停地抓挠,几次即将逃出,都被母亲按住塞了回去。母亲严禁我和妺妹私自放她出来。上班的哥哥回来歇几天,听到动静,询问起来。我告知原委。哥哥笑话母亲,这不是干涉猫咪自由恋爱嘛。母亲分辩说,猫咪太小,自己还没发育好,生了养不了。却不好意思再强行软禁小猫。小猫获得自由,夜夜跑出去撒欢。
   
     猫咪怀了孕,鼓着肚子窝在家里,俗话说“猫三狗四”,大约两个多月,猫咪产下一只小猫仔。却是死胎。她实在是太年轻,自己弄不利索,箱子里沾满血迹。母亲帮她连猫仔带纸箱一起处理掉了,并对此事守口如瓶,谁问都是皱眉咧嘴,一副苦相,摇着手不肯说。猫咪也不提起此事。照常出入窗上小门儿,却不再走远,夜里必定回家睡觉,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我们的被窝儿。她从此没再长个子,圆圆的脑袋,乌溜的眼珠,长长的尾巴,完美的体形,都使她显得异乎寻常的漂亮。前爪两只白手套,后边两只小白靴,眼如绿珠,黑缎子白雪地,正是乌云踏雪一般。
   
      那时我们住在小城外教师家属区。无论职位高低,全是两间平房。猫咪时常在房上蹲伏,又飞檐走壁去父亲值班的办公室,在附近守着。父亲的办公室紧挨操场,她在操场墙头上跑得飞快。看见父亲出来就轻轻地喵呜一声。父亲锁门,她早早赶回来打前站,就好像是她喊父亲回家吃饭似的,得意地长身坐在沙发上卖乖,像一只名贵的花瓶。
   
      这样过了四五年,父亲在城里爷爷奶奶家后园盖了房,我们便交还住房,从学校搬出。猫咪不肯跟着过来,躲在操场外的野地里追逐蝴蝶,逗弄青草。妹妹去找她,她由着妹妹抱回来,等妹妹上县城读书走了,她紧跟着失踪。妹妹再回来,再去找。前后折腾了半年多。她迷恋她自己的乐园,舍不得从小住惯的老屋。老屋里搬进新住户,她蹲在窗台上对着她的小窗口喵喵叫,见来人了就站起来跳下地走开,新住户认识她,叫她,她扭回头看一眼,给她吃的,她不屑顾,跳上墙头,跑了。父亲上班,时常能见到她在房上树上的身影,有时她跟着父亲进办公室,像个大干部似的巡视一圈儿,再出去逛。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街上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高跷旱船也开始在十字街头预演,猫咪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妹妹到处找,找不到,伤心地走了。我送走妹妹,站在胡同口瞧风景,冷清清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行人,空气干硬干硬,冻眼睛。恍惚看见一个黑点儿从远处飘过来,瞬间到了眼前,是失踪多日的猫咪!我惊喜地叫出声,她放慢脚步,抬头看我一眼,缓缓拐进胡同,尾巴有些拖拉,疲惫而不失优雅地挪动着步子,回家来了。夜里,下起鹅毛大雪,她坐在窗边,隔着玻璃看雪落,若有所思,像一尊雕像。

      我发现猫是会思考的动物,她知道谁是可以帮助她的主人。她在母亲的脚边蹭来蹭去,像个黏人的孩子。母亲不理她,只顾干家务。她忽然抱住母亲的腿,狠狠抓了一把,老虎似的怪叫,母亲也“啊”地痛叫一声。卷起裤腿儿查看——并没有下死劲。母亲方才意识到猫咪要临盆。事出危急。母亲揉着腿,嗔怪着,紧忙给她找纸箱子,把她抱进去,走开。猫咪卧在箱子里忙碌。母亲再过来看时,她已经产下四只黑白花的猫仔,脑袋一动一动地在舔舐小猫。
   
      一只野猫趁她出去时溜进里间,叼走一只小猫,她回来警觉地东嗅西嗅,不肯再喂乳,好几天不出门。有一天她把小猫们一个个叼出屋子,我们见了又帮她抱回去,她急得团团乱转,喵喵的叫,重又衔了吃力地往外走。大家都感到奇怪,天气还不是很暖和,太阳也不足。过后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短时地震,正是她着急搬家的时候,奶奶说,猫狗都比人灵通,能预知危险。小猫长大一些,能跟着老猫满院跑了。我们坐在屋里看电视,猫咪频繁地进进出出。起初没人在意,后来我发现小猫们没有跟在身后,问她,她就往屋外走。事有蹊跷,大家跟出来看。她快速蹿上靠墙的木梯子,跳上墙头。月光下,院墙上,几只小小的身影,或蹲或站,搔首弄姿,下不来了。她在求助,我们都笑了。
   
      猫咪七八年间产下几十只猫仔,她的子孙遍布附近村庄。猫娃子们都送走了,她回来找一阵也就沉默了。都说猫是不识数的,有一只小猫在,她就不找其他的,但是一只也没有的时候,她的伤心也无人知道。有一年母亲去伺候姐姐做月子,粗心的父亲发现猫咪把小猫下在被子上了,弄得到处血迹斑斑,母亲回来好一阵忙活,又好气又好笑。

新的家宽敞明亮,双层玻璃窗保暖又透光。父亲没有给猫咪再开一扇方便门,担心有野猫钻进来。每次猫咪出去爱自由够了,都是后半夜,她在窗台上徘徊好一阵子,愤怒却使她闷声不响,她用坚硬的脑壳撞玻璃。窗户框子咣咣响,吵醒熟睡的父亲,父亲迷迷糊糊,爬起来去给她开门。悄声回来,却不能继续入睡,点一支烟,默默躺着。
      
      猫咪在街上和对门阿娇家的狗打架。狗堵在胡同口呲牙,猫圆圆的身体变成扁扁的扇形,像个怪物,忽然跳起来,照准狗脸就是一巴掌,马上又缩回来,抬着一只爪子戒备着,狗哀嚎着败下阵来,落荒而逃。猫也赶快三步并作两步的跑掉了。奶奶看见了,乐呵呵地来找我,拄着拐,弯着腰笑,说咱家猫真厉害,把狗抓个满脸花。我抬头瞧房顶,指给奶奶看。瓦缝间暗红色塔形瓦松微微摆动,灰瓦上一动不动的猫咪,像一团阴影——房上落着的几只麻雀,东跳西跳,忽然惊慌失措乱飞乱叫。猫咪似乎是被吓到了,眨眼之间跳下房顶,轻盈迅捷地踏上瓜棚,小碎步轻点南瓜叶儿,掠过花墙,嘴里似乎含着一只麻雀。奶奶不止一次地说,东屋门后一地鸟毛,八成儿是猫逮了落在房上的鸽子,躲起来吃了。我起先是不信的,鸟有翅膀,猫不会飞,此时完全惊呆了——她扑了麻雀!这只成了精的猫!
        
       有一天傍晚,几只小猫围成一堆儿在咬什么东西。我捡起来去水管冲洗干净,才看清是一块肉皮。猫咪把她储藏的食物拿出来给小猫吃,见我捡了肉皮去切碎,便和几只小猫兴奋地打闹,前爪扬起虚拍小猫,我放下碎肉进屋里,隔着玻璃窗看她,她嗅着,急切地招呼她的孩子们去吃。小猫们不领情,互相打闹着玩耍,谁也不感兴趣。她叫着或者是骂着,自己吃掉了。
      
      奶奶用煤铲端了一只肥胖的死老鼠,踮着小脚走进院门,笑眯眯地告诉我们一件新鲜事,夜里打到一只大老鼠,夹住的老鼠没死,旁边有一只更大的老鼠,肚子胀得溜溜圆,气死了。说着又叹气。说猫都被老鼠药死了,老鼠倒越来越多,这只是打死的,没事儿。送给我家猫咪吃。奶奶家那只猫被老鼠药死以后,家里不安生,我爷爷只好放鼠夹子。父亲接过来递到猫面前,猫闻闻,走开了——她不吃死的。但是屡次三番之后,她终于扛不住美食的诱惑,小心翼翼地查看,接受了,蹲在海棠树下歪着脑袋吃得毫无戒备心。
      
      街上卖鼠药的那个人长得贼眉鼠眼,他的灭鼠王成了老鼠的帮凶,猫的食物被下了毒,村子里没有不捉老鼠的猫,老鼠吃了鼠药跑出洞穴,东倒西歪地在眼前晃,本能使猫咪上当,人的阴谋害死猫。我绕着他走过去。胡同里倒毙一只土黄色的大狗,脑袋冲里,尾巴被茅草遮住。那一阵子邻近的村子里猫狗几乎死绝了。猫咪在家坐月子,父母互相嘱咐不要让她出去,进出要插门,她会自己从门的下方拔拉开虚掩的门。大家都庆幸她躲过这一劫,谁知还是难逃。猫仔才出满月,她就想出去。长时间地蹲坐在门口,望着关闭的房门,像朵失神的花儿。一个疏忽,她溜出去了。一夜未归,早上挣扎着回来,已经中了毒。她抱着母亲的腿,虚弱地求救。母亲慌了。父亲踉跄着去买解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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