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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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过,日昼心暖起来,阿拉伯婆婆纳(Veronica persica)在田埂上,在开它的蓝花。也有粉花,粉花是婆婆纳(Veronica didyma),比蓝花小不少,米粒大吧。因为越冬经了霜,婆婆纳的叶子是紫红的。原本灰扑扑的,硬的田埂,好像一下变软变好看了。我一边低头挑荠菜,一边这么想。虫肯定也这么想。况且,昨天半夜里,天上还滚过好大的一阵雷。那是荒野要过节,打的开幕式的鼓也不一定。
阿拉伯婆婆纳的小蓝星星,三个一群五个一片,在田埂下闪啊闪啊抛媚眼。潮虫出来了,灰白小扁身子,十几支细足一起划拉。也不知是要去做一桩怎样的要紧事。正走得急呢,一块土坷垃挡住道,发了怔了。看看,折回来,左转右转,好容易找着方向再开动,走走,又折回来。潮虫的学名叫鼠妇。潮虫是什么时候,怎样给鼠作了妇的呢?不知道。
如果随手掐根草棍对潮虫一戳,它会用很多细脚团团抱头,立马就滚成一个小球。所以我在安庆的时候,也听人喊它西瓜虫西瓜虫。可是它又不绿。呆头傻脑,大不了吧,算个瓜虫。
不瓜,还好看的虫,要算拉步甲。那时候,我们在水阳江的滩涂上,在南苜蓿和堇菜地下坐着发呆。杨树叶子新得,像刚刚收住的天人的翅膀,里面有仙气。牛犊从母牛肚皮下猛跑出来,刷刷跑一阵,突然停下来嗅嗅草,又跑一阵,又停下嗅嗅草。不用说,草是甜的。小牛犊,一定醉了草了。我平时有点近视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到野外眼睛就格外好。正是这个时候我看到草一抖,绿光一闪,我心说哦。赶紧抓相机。拉步甲好像愣了一秒,突然就调了方向,埋头往杨树林的枯叶里疾走。我们拿草棍左右挡,一边噼噼啪啪地拍,一边在心里说,抱歉啊抱歉啊。是怎样好看的虫!金属绿,背上有黑的瘤突,背甲的外缘焊一圈儿金边。拉步甲的掐丝珐琅工艺是天工,人再巧,也夺不得学不会啊。后来,我在百度上看见,说2002年哪里发现拉步甲一只,2015年,2016年,又在哪里哪里见着一只,看得我又发呆。想拉步甲的拉,果然,是拉风的拉。
初夏时候,我们搬了家。来这个城市九年,搬了也有,五次了吧。新住处意外听得到很多的蝉鸣。因为是在一座有很多大树的大院子的后面。早上太阳一出,“喳啊……”一只蚱蝉叫,“啊啊啊……”很多蚱蝉叫。括树,枫杨树,水杉树,杜英梧桐香樟都一齐叫:喳……!很多的高压锅烧开了,热汽腾腾,气阀飞转,喳啊……喳……
没错的,我说的就是那种大的黑的,最普通的蝉。蚱蝉在《诗经》里叫“蜩”。“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小时候,河埠头有两棵枫杨树。很大的两棵枫杨,很诡异地立在那里,没有叶子。叶子都叫黄刺蛾吃了。黄刺蛾就是洋辣子。没有叶子的枫杨树,悬着一大挂一大挂的枫杨小馄饨,黄刺蛾爬在枝桠间。还有蚱蝉。
找根铁丝,弯个圈,再找个塑料袋,袋口沿铁丝圈展开缝住,铁丝尾巴插进竹竿头,固定住。好了。可以罩蝉了。喳啊……喳……蚱蝉在枫杨树上叫,翅膀很白亮。洋辣子红的绿的,也很好看。我的一身的汗毛,根根都站着呢,憋住了,塑料袋罩子从蚱蝉身后轻轻罩下去。喳啦啦啦扑,罩住了。有时候没罩住。喳!直直飞起来,直直甩下来几滴不明液体。
热天,如果天阴,打了好大一阵闷雷,最终却只滴了几滴雨,这时候老太太们会在场角头很不屑地看看天,说嗨,撒着几涿蜢蝉尿。我的老家无锡,叫蚱蝉做蜢蝉。
姑妈家那一带,有很多的竹林。竹林子看起来很幽深。傍晚或者雨后,青竹倌叫。“勿知了,勿知了,勿知了啊,呀呀呀……”有时候是一只叫,有时候叫成一片,可是软。竹林于是更深了。青竹倌不用说,是青的,碧绿、小巧,腹部落了白霜一样叫人怜。青竹倌的学名叫蒙古寒蝉。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又是傍晚又是骤雨初歇,蒙古寒蝉自然要叫的。叫得很智者。可惜柳永没有懂。眼泪啊分手啊,死去元知万事空,勿知了,勿知了,勿知了啊呀呀呀……
天更凉的时候,大月亮夜里,田鸡的排场已经散去,角角落落都是蟋蟀叫。间或,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很强的金属的声音:“咻……!” 叫人疑心,是不是谁不小心碰响了月亮光。似乎那声音,是从门前的阳沟里来,也好像,是从场角头的烂草里来。好婆说,那是曲鳝叫。曲鳝是蚯蚓。 我没听到蚯蚓叫,已经很多年。
现在,我住在了一座有很多大树的大院子的后面。很多时候我也穿过院子,去到门口的马路上。所以有时候,我会在大门内外遇到很多聚集在一起的人。在冬天,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就会经常遇到。像一群急慌慌的,无措的鼠妇。也有拉步甲那样的漂亮的兵。
这个夏天,我还从老家在山里的同事那里得到了一大袋金蝉花。蝉花,是虫草的一种,据说煲汤吃很好。温水泡发了仔细看,蝉蛹的头足须翅俱在,又很蹊跷似地,从头顶长出来菌丝和孢子。金蝉花的前世是蚱蝉呢,还是蒙古寒蝉?蒙古寒蝉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吧。可是不管怎样,如今,它们都已成了被寄生的,发不出声音的,徒劳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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