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乡音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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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乡音
情痴而鸣
每当我看到有关田园牧歌的文字,总是让人无比的羡慕和向往,多么单调、多么枯燥的乡村生活被文字描述得诗情画意,可能,这就是文字的魅力,但其中有关对牛哞的描述,我总是有些怀疑,怀疑它的真实性,倘若能够见到作者,我会向他请教:你听到过牛哞吗?在什么时候听到的?
在真实的生活当中,所有的牲口在平常都是很少鸣叫的,包括人们印象中善于鸣叫的驴子,它属于乡村里的“高音歌手”,但只有“叫驴”才叫,母驴并不叫,叫驴的鸣叫和家禽一类相比也是很稀有的。我的家乡在豫西南,被誉为“黄牛之乡”,我生于乡村,在乡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未曾真正地脱离过乡村,想听到牛叫的声音,很难!牛终日都是不开口的,似乎生来就是哑巴。牛的哞叫就象是天上的流星,有是有的,但很少碰到,真的在某一天它开口了,人们被生计所累,心思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常常又被疏忽掉,听到了也是没听到。平时听到牛的声音,是“吱吱”的咀草声或倒沫声,“嗒嗒”走路的蹄子声,干活时“呼呼”的粗喘声,假如挂有铃铛,喧宾夺主,这些声音也被“叮当叮当”作响的铃铛声音给屏蔽掉了。
做事的都是沉默的,不做事的都是喧哗的,牛是一个最完美的践行者和诠释者。
我第一次真切地听到牛的哞叫,在我记忆里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因为我感到很意外,很害怕,也很寡闻,我从来没有遇到那种情况。那年耩地我去族家小叔家借牛,那牛冷不丁地“哞”了一声,牛的哞叫事实上是很不好听的,憨声憨气的,似乎是攒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嗓子上,竭斯力底地吼,我即将走进它,距离很近,震耳欲聋,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它又叫了一声,意外又不意外,我终于听到牛哞了,这才有点乡村的气息哩,我觉得好新鲜。我仔细看它时,还是发现了异常,它好象很烦躁,不停地围着木桩子转过来又转过去地不停走动,木桩子都在晃动,我担心它会不会把木桩子拔掉,缰绳被挣得直直的,鼻子被拉得老高,鼻孔严重变形,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红红的,滴溜溜乱转,形容一个人生气的样子往往这样说:你看你的“牛眼”,恨不得把人吃掉!这种举动太反常了,我从未见过,我心里有点发毛了,是不是牛生毛病了?借借讨讨在乡村里是很平常的,但借牛却是很谨慎的,没有借一般东西那样随便,两家关系不是非常好的,主家不会让用,借的人家也不会轻易张口;一旦牛出了意外两个人家的关系都要受到一次严峻的考验,牛很少生病,一旦生病就容易暴死,俗称“耍猴”,人们来不及察觉和抢救;村里因为这种事故两家人家后来闹得好恼好恼。本来是说的好好的,族家小叔答应我用的,我改变了注意,我问他还能不能用,小叔被我问得糊涂了,不知是什么意思,我说你看牛咋是那个样子,怪吓人的,小叔这才恍然大悟地“嘿嘿”笑了起来,在场的人们也都跟着哈哈地笑,我知道这是嘲笑,我的脸像掴耳巴子一样发烧。小叔说该“漫毒”了。
“漫毒”是啥意思,我问。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漫毒”你就不知道啊,就是你想你老婆了,你老婆了想你了!村里的一位嫂子在一旁取笑道。
我随即明白这位嫂子是在偷着骂我的,也明白了牛的异常是咋一回事了。我再来听它那一声声的哞叫,是一声声的渴望,是啊,爱情的力量,能够摧毁一切的阻挡禁锢,唤醒一切的平淡沉默;不论是谁在爱情的前面,都会魂不守舍、燃烧痴狂。
除非赶上那一时间段,牛哞才能真正地溢满于耳。
小牛犊还没插鼻圈、上牛绳,很自由,也很任性,撒起野来把一块庄稼糟蹋殆尽,在农人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庄稼苗子珍贵,糟蹋一颗庄稼苗子能心疼老半天;小牛犊吃起奶来撵前撵后,干着急赶不出活儿,也糟蹋庄稼。拉母牛下地干活时,唯有把小牛犊关进了院里。母牛表现出了少有的反抗,它不肯走,你拉它,它却后退,你狠命地拽它,它脖子伸得老长,屁股能落到半里地那样远。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扭三晃四,左摇右摆的走了。一边走,一边拗着头叫,叫声是那样的依依不舍,似乎是分别的叮咛。小牛犊在院子里也上窜下蹦的,把院门撞得“扑通扑通”作响,听到母牛的哞叫之后随即也“哞哞”地叫起来,似乎是在诉说无尽的委屈。夕阳西下,向来沉默的牛再次哞叫起来,干活也是心慌意乱的,再也难以进入状态,晚霞变幻莫测,色泽要么亮洁如洗,要么金光灿烂,要么肃穆庄严,只剩一遭地了,逆来顺受的牛突然变得异常蛮横起来,怎么也不走了,主人只好依了它,踏着暮色走向渐渐平静下来的村庄。途中,母牛就在不间断哞叫,当听到小牛犊哞叫声传来,母牛的步子更快、更急了,主人在后面跟头流水的,干活没出汗,这时候倒浑身湿淋淋的;哞叫声更密了,一声近接着一声。小牛犊也的叫声也更加急促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踏踏地直奔而来。这一呼一应,能把一个从容的人,听得不由得慌乱起来,能把一个心肠坚硬的人,听得不由柔软起来,暮色本来是冷峻阴沉的,因为一声声的的哞叫,不知觉中变成了微笑轻盈的模样。
有一人家的牛被偷走了,人们劝他别寻了,没有听说过谁家的牛丢失了还能找到的,主人说除非把牛连夜杀了,只要牛在这世界上活着,他相信就一定能够找到,因为他的牛是母牛,还在哺乳期,家里还有小牛犊。主人领着小牛犊一路走去,由近及远,逐渐扩大范围,哪里都不放过,每天人们还在酣睡,他们就上了路,晚上很晚了,他们尚在归途。他们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的路程,去过多少地方,也就是在那一次,他们把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几乎都摸了一个遍,他们不知道究竟还要再走多久、再走多远。小犊子似乎也知道了主人的意图,一路走下去,一路地哞叫,恰是一路呼喊。一天天地满怀希望,一天天地绝望,那些天他们生活在希望与绝望的煎熬当中。终于在有一天里,他们听到了曾经熟悉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刚开始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飘忽不定,那样的隐约,小牛犊撇下了主人不管,兀自奔向前面去了,一面奔跑,一面哞叫,那母牛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当主人紧跑慢跑地跟了上去,只见它们相互又啃又咬,耳鬓厮磨。母牛的鼻孔渗出了鲜血,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母牛听到小牛犊子的叫声时是怎样地惊喜,然后狠命地挣扎的样子,鼻孔被牛鼻圈磨破了,牛鼻孔并不娇嫩。
仅仅是相对而言,牛在田地里开口哞叫的几率还是蛮大的。可能是在下地的路上,出了村牛就兴奋了很多,一副攒足了劲头的样子,虽然它知道面临的是下苦力,但它并没有那样认为,田野是它的用武之地,终可摆脱终日的囚禁;也可能是在回归的路上,劳作让它极度疲惫,疲惫向来被人们误解,其实是能量释放后的一种充实状态:安静、舒适、再也不胡思乱想;更可能是在干了一会儿活儿之后,立在田间地头作短暂地休息,牛环顾四野,突然就哞叫起来,或许,是牛看到了它所耕作的田地,田地里无处不被它的汗水浸润,哞叫满含深情眷恋。牛对于土地的爱恋,不是生存上的依赖,而是土地赋予了它生命的内涵。
牛与耕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养殖场里的牛只不过是一种肉食品的活物而已。我这里所指的牛都是耕牛,耕牛的概念也不能完全吻合,家乡原来的黄牛耐热,力量大、有韧性、嗓音质感、适宜劳作,现在所谓的黄牛都是经过改良过的,怕热、劲头小、也没韧性,嗓音呆板、但出肉率高,适宜养殖。牛并没有消失,消失的是耕牛,家乡原来的黄牛完全消失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听到从前耕牛的哞叫,大概是一种比吃熊掌鱼翅都困难的奢望。记忆里的耕牛早已成为了一种标本,牛哞成为了天籁之音,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但人们已经知道的是,耕牛让田野轮回、复活了几千年,几千年都充满了盎然生机,那曾经的牛哞,暗示的可是人与世界之间的某种道法自然。
一唱天下白
孩子们不仅贪吃贪玩,而且贪睡。晚饭做好了,喊孩子吃饭,却不应声,看他时,像狗像猫一样倦缩成一团拱在灶房的柴火窝里呼呼大睡,柴火窝枝村叉叉的,他一点也不嫌扎。夏夜睡在屋外,半夜里电闪雷鸣,能把人的魂儿吓掉,雨点噗噗嗒嗒,落在脸上就象硬邦邦的石头砸得生疼,大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嘿,洪水把他冲走他也不知道,第二天还问父母昨天晚上明明睡在院里,咋睡醒了却在屋里的床上?大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已经很深了,还没有一点睡意,眼睁睁地看着月光斜着身子从窗子里挤进来,窸窸窣窣地把全屋子的秘密都掀了一个遍,而孩子们不敢沾床,刚还和大人说得热热闹闹的,再问第二声就没音儿了,大人有时性躁,恨不得一脚把孩子踹了,看你还睡不?可能就是因为这贪睡,孩子们十有八九都尿过床,都有过晒尿被子的历史。提起尿床的事,羞臊得直想钻地缝。
我小时贪睡过犹而不及。一次,头天晚上母亲就嘱咐我要做早饭,那时我应该有十岁的样子,那时农村十多岁的孩子大都会做很多的家务了,母亲当然是不放心,怕我睡过头,她起床时同时就把我也叫醒了。所谓的做饭,任务其实就是烧锅,母亲怕我掌握不住量,已经把水添好了,红薯丢进锅里了,只剩玉米糁了,红薯煮熟了饭就完成了大半。我烧着锅,谁知烧着烧着不知是咋一回事儿,我的俩眼就打架起来,迷迷糊糊地把柴火填进了灶膛,很大程度上凭着顺水推舟的感觉;最后索性把灶膛填得满满的,这样我的打盹就有足够的时间了。我醒来,是被一声惊叫声吓醒的,我还以为是忘了烧锅呢,手里还在拿着柴火,慌忙往灶膛里塞,随后才发现真实情况,妈呀,灶膛里燃着的柴火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地上都是柴火,柴火怄着,一点点蔓延,烟雾慢慢地浓起来,我竟然斜靠着墙进入了梦乡,没有一点知觉。幸亏有人来得及时!
然而,贪睡的权利终于被剥夺了,被剥夺不只是一两日,而是长年累月。上了小学三年级,那时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了早自习课,上早自习课,自然就要意味着按时早起了。三分热度,七分冷却,头天晚上我兴奋得半夜没有睡着觉,并一再叮嘱母亲明天早上一定要记着喊我,虽然母亲答应了我还害怕母亲忘记。第二天母亲一声叫喊,我就一骨碌地爬起来,头天我们已经商量好的,谁起的早就要喊,我还要喊别的孩子呢;我刚走出门,却听到别的孩子们正在踏踏地向我家的方向奔来,叽叽喳喳地,还未等我开口,就有孩子已经呼喊我的名字了。这群懒虫,没想到比我还要早呢!早晨其实还有点冷,但我们谁也没有感觉到冷,我们披星戴月地一路小跑奔向学校,到了学校还没开门呢。不几天贪睡就占了上风,母亲喊我时,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翻个身却呼呼地又睡了,等喊了好几次了,母亲温和的语气变成怒吼、声色俱厉了,我才慌慌张张地起来,衣冠不整,丢三忘四的。刚刚到学校,上课铃就响了,打开书包开始朗读,才知道书本忘在了家里,开始写字,才知道笔不见了。
那时钟表还很稀有,有的也是相当贵族,哪像现在,想知道时间的途径太多了,而且能够准确地掐表掐点。母亲咋会知道时间的早晚呢,咋会知道什么时间就是我要上早自习起床的时间呢?慢慢地,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真相,母亲并非我想象中那样的细心操心,只是听到我家那只整天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大红公鸡鸣叫之后,才条件反射似地抬起头看看窗外,才决定是否喊我,这也有差错,但差错是很少的,原来是公鸡在捣鬼,公鸡在和我过不去!公鸡一鸣叫,我就知道不能再贪睡了。特别在冬天,听到公鸡的鸣叫我就心惊肉跳,被窝里暖和和的,暖了一夜才暖热,蜷了一夜的腿才敢伸开,啥时候的被窝也没此时此刻热呼,再冷的时候也没有刚出被窝的那一刻冷,母亲喊我了,我佯装还在熟睡,一动不动,反正多睡一会是一会。很多时候我其实就在醒着,比公鸡醒得还要早呢,公鸡叫了几声都知道,被尿憋醒的,尿一泡尿把全身的热量全都带走了,直打哆嗦,憋一会儿是一会儿。母亲深谙孩子们的贪睡,所以她每次喊我总是提前喊的,喊的意义是提醒性质的,提醒要起床了,我们方言是“一怔一怔”,属于缓冲时间段,允许我短暂的装睡,迁就我的磨磨蹭蹭,但还是逃不过最后一劫,时间越来越短暂越紧迫,最后还是下了决心、狠心,一种决然的悲壮,猛地一踹被窝,“唏、唏、唏”地起来了。
此时我会在被窝里暗暗地、恶狠狠地咒骂我家的那只公鸡:咋不死里,咋不把它宰了,咋不把它早早地卖了!谢天谢地,我家那只大红雄鸣终有一日被卖掉了,卖掉不是出于真心,是迫于无奈。我家的这只公鸡是我平生所见到的具有最高智商的公鸡了,它会看门,确切地说它就是我们家的真正的成员了,自家的鸡与别人家的鸡它辨别得十分清楚,喂鸡时,它的眼睛亮着呢,别家的家鸡休想混进来,而且凶猛,它一嘴下去能把别的鸡冠叼得耷拉着。半个村庄的公鸡都和它斗过架,无不伤痕累累,落荒而逃;它是名副其实的霸主。一家有多少人员它很清楚,对一家人它很温顺,但对于家庭以外人员它毫不客气,就连大人也毫无畏惧,站在你的面前“哽哽”地叫阵。小孩子都不敢往我家里来玩,小孩子们只要接近我家的地盘,它就冲上去没头没脑地狂啄,有一个孩子曾被啄得满脸是血,把人们吓得半死。孩子们随着大人一同来到我家就神经质地念叨起来:叨,叨;事实上,那只公鸡一直就跟在身后,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它可能就会飞扑过来。我的父母真的怕它再惹出什么祸来,只好把它卖掉,为此唠叨了几次,打鸣也好着呢,是的,这只公鸡打鸣非常地规律准时,嗓音也特好,就像从大山深处传出来嘹亮粗犷的山歌。
我内心却暗生欢喜,这样我就能多睡一会儿了,不过,在第二天早晨我的这种欢喜就被证实是多么地短暂和荒诞,我家没了公鸡,邻居家有,邻居家没有了,别的家还有,反正村里的公鸡多的是,公鸡的鸣叫依然在耳边响起,邻居的,远的,更远的,住在村边的人家,邻村的都清晰可闻。全村的公鸡都在引颈高歌,有兀自领唱的,有齐声合鸣的,有一呼百应的,此起彼伏,连绵不息。星光随着雄鸡的鸣叫一颗一颗地跌落,夜色随着雄鸡的鸣叫一点一点地变浅,村庄的静谧也便被雄鸡的鸣叫一声一声地划开缝隙。有人家的灯亮了,有人家的门“吱拗”地开了,有人家在“嚓嚓”地刮锅底,有人家传出“咔咔”两声的咳嗽声,有人家的脚步声“噔噔”作响,有人家锅碗瓢勺磕碰的“邦当”声相当清脆……
我不得不在雄鸡的高歌中醒来,不得不踏着雄鸡的高歌而去。
心灵的呼唤
提到羊,可能是因为文字的影响,很容易让人想到“迷途的羔羊”, 我也曾引用过这句话,然我并不理解它,只是生搬硬套而已,心里总有个疑问,为什么羔羊会迷途,迷途的也总是羔羊,而不是牛的驴的马的,或是其它的什么动物,这样的疑问一直没有人来解释,即使有,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并不能让人信服,疑问困扰了我好多年。
那年妻子养了一只山羊,一只羊好饲养,颠拉着就能长大。饮用的是刷锅水。下地时牵着它,走着吃着,干活时把它拴在地头上,等回家时也就吃得差不多了。山羊吃冷草,绵羊吃热草,早上的露水草,山羊吃得头都抬不起来。羊识天气,若是第二天要下雨,头天它吃得格外起劲,格外饱。草食动物看到嫩油油的庄稼苗子都三尺垂涎,羊也不例外,总是极力地伸长了脖子去吃,只是被人紧紧地拽着,刚咬着庄稼苗子就被拉了过来,只吃了一个尖儿。但也屡屡得逞,庄稼苗子是啥也换不来的,若一不小心羊跑了,不知道多少的庄稼苗子要遭殃;恰好又被主家碰到,一个平时再强势、再糊涂的人这时候也要笑脸给人家连赔不是。有人家一不做二不休,在地头的草上打了农药,有些羊也就这样死于非命。妻子的羊有一次跑了,她没发觉,发觉时是因为有人在恶狠狠地高声叫骂谁家的羊吃了他的葫芦秧子,妻子看了看说没有吃着,两个人争执了起来;买羊的时候我本身就没有同意,放羊的是最遭人们厌恶的了,不管你吃没吃人家的庄稼,人家都认为你的羊是吃了人家庄稼的,妻子坚持要买,她说与我无关,将来卖羊的钱是她的体己钱;当时我就冲着妻子发了火儿,你的羊吃了人家的东西还有理了!因此那只羊卖掉之后我家也就再也没有养过羊。也就是这次养羊,我和羊有了朝夕相处,有了更多深入的认知。
羊是比较爱叫的动物,准确地来说,只有本地山羊爱叫,波尔山羊,绵羊等其它种类的羊也很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或者说它们只有在饥饿的状态下才会叫。更确切是说公山羊爱叫,我猜想应该是山羊“雄性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让它一直处于激情的亢奋当中,它的叫声和正常的叫声也是截然不同的,激情的叫声先是“吭吭”或者“哎噗”之后才“咩咩”,正常的叫声只有“咩咩”。但山羊很难保持长久这样自由、原生态地发声,它们往往都逃脱不了被骟的命运。骟的手段有很多种:“夹骟”,用夹子把羊的输精管夹断;“割骟”,把羊的睾丸割掉;“锤骟”,用锤子把羊的输精管锤断,“奶骟”,必须在羔羊出生的五天之内,用皮筋紧紧地缠住睾丸的根部,把整体睾丸全部坏死掉。我亲眼见到过锤骟,把羊撂倒在地,用布块一层一层地包住羊阴囊的根部,下面垫着木块,上面也垫上木块,然后用锤子狠命地砸,砸一下,羊就悲恸地“咩咩”叫一声,那声音极其尖锐,极其凄厉。
妻子的羔羊洁白如雪,活波顽皮,十分可爱。起初几天它叫的频繁,应该是刚刚离开母亲、来到一个陌生环境的缘故,一时还不能适应。它饿了叫,吃饱了叫,在家里叫,出去了走一路播扬一路的叫声。羊和公鸡有着一样的习性,都是登高而歌,“鸡鸣桑树颠”,羔羊上柴火垛,上坟头,有时候上在平房顶上,反正是哪高往哪上,似乎它很清楚地知道,站得高不仅能看得远,声音在高处也能传播得远。拴着它叫,可能是憋屈得很了、撒了跳跃着叫,可能是太开心了。吃草也不闲着,吃了几口就叫几声,似乎不叫一切活动都该停止了;似乎只有声音,才能证明它的存在。自个时自鸣得意,若是几个羔羊聚在了一起,叫声此起彼伏,绵延不息,如在进行一次选拨比赛。少年不知愁滋味,羔羊的叫声如捧了一捧满满的月光,不敢轻轻地抖动一下,轻轻一抖,就会清凌地漫过大地。
中国所有的拟声汉字里,惟独,有且只有一个“咩”字,最为形象、真切、生动,只要会读“咩”字,便会羊叫,学一次羊叫,便会读“咩”字;可能,这个字的创造初衷就是特为羊的叫声而创造的,其它再也没有第二个用处。羔羊的声音奶声奶气,清脆稚嫩,而最主要的特性就是轻柔、颤抖,这种轻柔比雪花簌簌地落在人的脸上,睫毛上还要轻柔,但并不虚无,我们还是感觉到了,这种颤抖比老年人病痛时呻吟的余音还要颤抖,一声两声没有多少感触,如一声一声地仔细听来,颤抖得人心就能溅起来,然后再“嗖”地摔落下来,摔落成了八瓣。
我亲耳听到过那迷途羔羊的叫声。
那是一个傍晚,人对面走过已经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人家大都关起了院门,正在烧火做饭。我隐约地听到了羔羊的叫声,没想到叫声越来越清晰,来到附近叫了好一阵子,我家周围邻居们没有养羊的,它应该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可能是它贪吃青草,主人回家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发现它没跟上;也可能玩昏过了头,走得太远,忘了归路;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情况,虽然很少碰到,但不是没有可能,母羊有很残酷的一面,她喜欢的是壮实、吃奶有力的孩子,壮实的孩子往往能抢先吃到奶,羸弱的孩子只有排在后面,而当壮实的吃完之后轮到羸弱时,母羊则左右晃动,甚至用蹄子踢它,或者就会撒腿跑掉,总之是你吃到了吃,吃不到也不会偏袒你,可能,这只羔羊没有其它壮实,是被母羊有意识抛弃掉的;可能,这是母羊的无奈,它必须要淘汰掉羸弱的,才能更好哺育壮实的,也可能,是在有意识锻炼它,不然将来就是肉食动物的美餐佳肴。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是它迷了途,找不到了妈妈、主人,找不到了家,“咩咩”的叫声里显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悠闲和欢愉,急促了很多,孤独,无助,委屈,胆怯?那一声声的“咩咩”叫声撕裂了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暮色的沉静。它后来就在我的院前叫着,一声比一声焦虑,一声比一声恐慌。我开了灯,打开院门,羔羊看到有人出来了,叫声猛然就变化了许多,是惊喜、信赖么,它一边叫着一边蹦跳着靠近我。突然,它猛地刹住了向我奔来的步子,怔怔地看我,它应该看出,我根本不是它的主人,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我极力地靠近它,它却向后退了,我退了回来,它却又向前来了,我索性大踏步地追赶它,它就快速地退却到了村里的大路上,我停下来,它也就停下来,就这样,我们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
这只羔羊在村里跑了几个来回,由远及近,然后又从近到远。“咩咩”的叫声一刻也没有停止,更加急促,更加颤抖,我想,一个高血压、心脏病、精神病患者这时候恐怕是不能长久、不太适宜听羔羊这样的鸣叫的,就像一根绳子承载了它不能承载的重量,绳子在咯吱咯吱地发响,一点一点地断裂……那一夜,我是听着羔羊的叫声入睡的,半夜醒来,还能听到,那无助得近乎绝望的“咩咩”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地游荡沉浮,搅合得整个夜晚再也不能入眠。
我最终不知道那只羔羊是谁家的,是不是找到了家,最终去了哪里。那只迷途羔羊的叫声,再也挥之不去。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直奔天命而来,自以为洞察了世界的内在,尘埃的真相,事实上,除了容颜体魄证明我在不断地变化之外,我在耗费生命之外,我只不过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我东奔西走拼打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一个城市里的一处高楼上有了房子,却把我的家给弄丢了;我苦心积虑了这么多年,曾经的梦想一个个成为了现实,自以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却把我自己给弄丢了;我的智商也未必抵得上一只迷途羔羊,羔羊尚知迷途,我却还在迷途上乐此不疲。
羔羊轻柔颤抖得不能自恃的“咩咩”叫声,可是心灵深处痴痴的呼唤,呼唤着我去寻找叫做家的地方、适宜我生息的乐土,那个地方可能永远找不到,永远没有结果,这痴痴的呼喊也便永远不会停息、不能停息。
来世之约
每遇到事情,急性子的人风风火火,慢性的人却还是无动于衷,急性子的总是骂慢性子的:你是猪啊!
可能,在这世界再也没有哪一种动物比猪更懂得生活情调和心理平衡了,似乎看破了红尘,与世无争,所有的一切都与它无关,他人依然忙碌,我依然我行我素,从来就是一副满不在乎、优哉游哉的模样。猪啥都不想过问,也懒得过问,但过问吃,似乎只知道吃,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吃,一辈子为吃而来。无所不能入口,吃草吃树皮,和人的饮食一模一样,吃粮食吃肉啃骨头,那时候很多人家的早饭和猪就是一个锅里搅勺子。它能把墙根儿翻了一个遍、粪堆拱了个底朝天,寻找蚯蚓吃呢。人如果整天大鱼大肉,吃了玉米糁和野菜连声说香,猪可能是寻求更刺激的味蕾,它竟然粪便也不放过,吧唧吧唧的,显然很过瘾。吃饱喝足了便再也无所欲望,伸了懒腰、打了哈欠,呼呼大睡去了。
猪一点儿也不猪脑子,它知道花生、红薯长在地下,玉米结在杆子上,高粱穗子、小麦穗子、豆荚是果实,它倘若摸进了庄稼地里,什么也瞒哄不了它。地主人听到响声寻来,它知道它做的不是好事情,惹了祸,贪吃的它这时也能控制住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竖起两个耳朵听,就像人听墙根儿,歪着头,斜着眼睛,地主人寻不到它,以为它跑掉了,然后骂骂咧咧着走了。地主人发现了,靠近了它,它会突然“呼”地一声从人的身边狂奔而去,“哗啦哗啦”地,倒把人吓了一跳。有的猪还深谙人类的活动规律,听得懂公鸡的鸣叫和时间之间的关系,三更半夜,它独自一人来到田地里,整个田地此时都由它一人主宰,肆意占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玉米棒子在没长硬之前甜着呢,牙子头红薯筋吧少,“咔擦咔嚓”地一声响。吃不怕,怕的是着糟蹋,反正白天把觉都睡完了,精神头十足,那么一大块的地里全部都留下了它“到此一游”的杰作。等到鸡叫第三遍,它知道天要快明了,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要是让人发现了这还了得,趁着夜色,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家,窝在柴火窝里酣然入梦。
我感谢猪,猪救了我一命。这是一种偶然,但我总相信这是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白的缘分,因为我是属猪的。
现在已经记不得那棵树究竟是一颗什么树,那树长在池塘的南边沿上,树干歪着,伸在了池塘的上面。夏天时孩子们在池塘里洗澡,那颗树成为了孩子们绝佳的跳水平台,树一棵,孩子们一大帮,都是抢的,看谁猴子。那一次失手,没等我爬到树上面,在树半腰就掉了下去。事后人们都说我的命大,若不是那头猪,我的小命早已呜呼哀哉。池塘岸边长着荆条,荆条已经被人割掉,留下尖茬子,现在回想那荆条茬子尖锐得让人悚然,在人体的面前它们不过是烤羊肉串的签子,荆条都是成簇成簇的,我掉下的地方正是两簇荆条茬子的中间,但荆条茬子都是散发状,中间的空间被两簇荆条茬子挤兑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比较稀疏,但我掉下去一定还会万箭穿心,一丝不挂、光溜溜的我掉了下去,但安然无恙,只是背部被划了一道血痕,我掉在了一头猪身上,猪竖着卧在中间,正在打泥呢,猪怕热,整个夏天它和孩子们一样,看到水亲,它卧在水里再也不想出来,浑身是泥,只留下两只眼睛和两个鼻孔;受到我不及促防的重重攻击之后,它“哼咛”一声爬起来就逃掉了,我从它的身上滑落到了水里。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一个孩子怎么知道那是一次致命的危险呢,我爬起来继续爬上那棵树,继续跳水,比以往跳得更专注。
猪又名“猪哼子”或者“猪吱咛”,人未到,哼咛之声先到,摇晃着走远了,留下的哼咛还未散尽。饿了哼咛,哼咛得心慌意乱,无名业火“噌噌”直冒,丢掉饭碗来不及抹嘴就给它收拾猪食去了。吃着哼着,不知道是吃饱的还是哼饱了,肚子象皮球一样蹩鼓蹩鼓的。吃饱了也哼咛,显得闲散惬意。睡觉了也不忘时而传出哼哼之声,似乎是做了美梦,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想睡懒觉,谁都没意见,唯独这懒猪不让,它先只是哼,哼了一会儿一边哼一边用蹄子扒猪圈,哧啦哧啦地响,以为扒墙不怕,墙是用水泥砌的,谁知道只听“叭嗒”一声,猪圈被拱破,砖掉在了地上,哼哼的声音更清晰更有力,这时猪的脑袋已伸出了猪圈,如果再不起来,不大工夫准会把猪圈拱个大窟窿,它从窟窿里爬出来,准能把院里的东西给搅个乱七八糟,四底朝天;你气极败坏的仓惶起来,用棍子狠狠地捣它,它却没事一样地哼哼,以为你给它挠痒痒呢。就在这哼咛之中,猪崽一天一天地长大,长得膘满肥胖,长得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颤颤巍巍。此时主人也常忍不住想轻轻地哼唱,一头猪顶的上二亩地的收成,给儿子送彩礼的钱有了着落,做梦就想买台黑白电视回来,这可有了盼头,农家的日子也慢慢地被哼的红火起来。
一个家庭本来是很沉寂的,一家人有什么话要说呢,早就说尽了,再也没有说的了,而猪的哼咛一直在传达着一个家庭的生活气息。
那些年,每过了年之后我就觉得少了些什么,吃饭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是少了猪哼,该抓猪崽了。抓猪崽一般都在春上抓,到了春节前就够秤了,春节俗称“年关”,有了猪年关何惧,既能卖钱,价钱也比平时好,剩下来的杂水也够丰盛的,一个肥肥实实的年。自从猪崽抓回来的那一天起,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了,吃穿住都要必须面对。受苦受累的是那村妇,她和男人一样在田地里劳碌,回到家里还要忙家务。她对待猪崽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农忙时回家近乎瘫痪,但猪崽一定要喂了;天冷了怕冻着,给它铺上柴草;天热了怕热着、领着它去打泥。冬天早上,谁都不想脱离热呼呼的被窝,但猪崽还在哼咛着。赶集,匆匆地赶去匆匆地赶回,中午还有猪崽子。走亲戚,姐妹们好不容易聚在了一块,见了面非要挽留住上一日,自己也想住,但还是不能住,心里牵挂着她的猪崽呢。猪崽病了,慌忙去寻医生,看了几天,也没少花钱,猪崽还是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村妇四处打听单方,去找药物,找药引子。猪崽终于又恢复了哼咛,村妇没回到家里都听到了,村妇本来心情不好,谁都不想搭理,和谁说话都是有股冲呛味,听到之后突然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很多人家的猪只养不杀,是村妇不让杀的,少有的蛮横任性,她说猪崽是她亲手喂养大的,她说了算,猪崽其实也蛮惹人喜欢的,她不忍心……村妇没能说下去。收猪人走了,村妇捏着一匝钞票并不欢喜,轻轻地叹了一声口气,满脸失落,满脸无奈。再来仔细地听那渐渐远去的哼咛,似乎是一首诗来:
我本不会说话
只是喂我养我的媳妇呀
那样温柔,那样漂亮
她青春的气息,如天机一样鬼魅
撩拨得我心中荡漾
不由自主地
轻轻吟唱
可因为我呀,媳妇俊俏的脸
被日子过早地风干,风干成了
皱巴巴的橘黄
乌发被岁月反复地、过多地
搓洗,漂白,抽空
从中羞答答蹦跶出来的银丝
如端坐在草尖上,托着太阳的露珠
一般晶莹剔透,夺目闪亮
荷叶一样的清秀背影
被田野里的劳作,村庄里的风物
刻凿成一种鲜活的沧桑
我为她不能做些什么
唯有一门心思地吃,极力成长
用来感恩,分享,或者抚慰
媳妇的忧愁和欢畅
我去了,不足哀伤
只是喂我养我的媳妇呀
是否还会重返,昔日的时光,
昔日时光里美丽的模样
待我来世投换人胎
娶她做我的新娘
一生一世,我把她
捧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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