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队长
2021-12-29经典散文
[db:简介]
苏队长和老郭在门口打架。手里端着的两个大号瓷碗甩出去,像扔飞盘,嗖地一个,没打中,嗖地又一个,都不带犹豫,瓷碗撞到对面的墙上,“哗啦”脆响,饭菜瞬间变成了垃圾,墙上地上一片狼藉。老郭躲过袭击,恼怒地闯进食堂,拉开靠墙的门,寻找顺手的家伙。我撒丫子就跑,跑着去喊人。正遇邻队的彦秋走过来,跟着往回跑。彦秋推推近视眼镜,挡在两人中间,拉开苏队长,夺过老郭手里的铁锹,递给我。半推半搂地把苏队长拽走了。
我把铁锹藏在门后,出来收拾残局,劝老郭。老郭三十多岁,嘴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气得七窍生烟——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去买菜,又去粮站买米面,刚跑煤气站回来,进食堂,他,他就跟我吼,不问青红皂白,嫌我没,没,没在食堂呆着,问我正事不干跑哪去了?啥?啥叫正事,你吃上饭了,我还莫进宿舍哩!老郭翻着白眼,让我评理。
苏队长比老郭小三四岁,是鹰厦铁路一支先遣队的副队长。瘦小如猿,精明强干,说话时,大眼珠子咕噜咕噜,看这个一眼,看那个一眼,样子有点儿怪。人也有点儿怪,不像个领导,一天到晚忙神似的,工作服总是沾土挂灰,哪儿都能看见他的影子。
每天晚上总结开会的时候,大家最开心。他站在楼道里喊,开会啦开会啦!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敲过去。敲完左右两排宿舍转回来,队员们也陆陆续续出来了,站在门口剔牙的,端着缸子预备喝茶的,还有没反应过来的,大家聚拢一些,苏队长说开了:今天怎么怎么样,明天干什么什么工作,注意什么什么——完了。
剔牙的直接呲牙,端着缸子的打开盖儿,抿嘴喝一口,乐了——以为会长篇大论,谁知这么快!有那位没听清楚的,胡乱打听:“说完啦?不可能!”觉得奇怪。慢慢大家习惯了,吃完饭主动站楼道里等着,自动聚齐,都不用喊。
苏队长自己也奇怪,怎么就那么几句话?从头到尾重复一遍,也还是用不了半个钟头。然后他自己就先烦了,一边往楼道人少的深处走,一边回头露齿嘲笑人:“就那么些事儿,说完就得了呗,翻来覆去地,我还没老呢!”就近闯进一间宿舍。找把椅子落座,抄起桌上的扑克牌,稀里哗啦洗起来。要是谁有事儿找他,那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寻去吧,指不定在哪儿玩得正欢呢,贴一脸纸条是常事儿;或者干脆在楼道里喊一嗓子,某个宿舍门口很快就会露出个脑袋,同时应答着——有事,无论苏队长玩得多顺手,扔下就走。
那时候,住在光泽大旅社,整个二楼带拐角的房间,都是工人宿舍,女工先是两个,后来是三个,队员大部分是刚从学校分配来的学生,小部分是各队调来技术过硬的老工人,还有从农村新招来的小合同工,十八九岁,一脸稚气,干干净净,城里少年似的。苏队长既是领导也是兄长。但是没人拿他当领导,也没人拿他当兄长,大部分时间都拿他当了挡箭牌。工作遇到阻力,出门忘记什么,大家都找队长。甚至想家的时候也冲他撒气,苏队长会带着队员打羽毛球、乒乓球,三言两语解开心结。工作任务完成得好,偶尔还集体包场看电影。
有一次我和娟去打水,没带钥匙,风把门关上了。找人帮忙,试了好几种办法都不成。苏队长闻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左端详右端详,只有门上边单独的小窗户可以利用,但是谁进得去呢?队长看看杨大个,杨大个子心领神会,双手助力,苏队长一提气窜上去。轻巧得像只猴子,伸腿缩脑钻了进去。等他站在地面打开门,身上已经弄得脏兮兮。我俩正想道谢,却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出门不拿钥匙,想什么呢……"弄得我俩灰头土脸,光张嘴不出声,谢字噎在嗓子眼儿,没了半点儿感激之心。苏队长自顾自走掉了。
大家都在议论,怎么可能!那么窄的窗户。听见动静才过来的根本不信,试图搞清楚那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窗口,怎么能钻得进去。真是小苏啊!小个子的好处令人羡慕。有人悄悄对我说他看起来还没有我高呢。很快,小苏队长爬楼梯上来,换了身干净衣服——脏衣服洗完,晾上了。这让大家又一叠声的喊“不可能!‘’——这才多大功夫儿?
夏天的傍晚,食堂门口,苏队长常常耳朵上夹一颗烟,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和几个兄弟一起吃着说着,吃得快说得更快,同样四两饭一份菜,人家才吃一半,他唏啦呼噜吃完了,站起来刷碗去了。连刷碗带笑话别人,吃个饭怎么跟咽不下去似的,又不是女的,嗓子眼怎么那么细呢?他大大的眼晴,睫毛长长像假的似的,一眨一翻,鬼头鬼脑地笑。
平常的日子,大家可以自由出入,留在宿舍或者出去逛街, 苏队长像个羊倌儿,问也不问。出去干活的时候,却都加倍小心——真得上心,拿出干活儿的架势来。苏队长亲自上阵,督促示范,调侃的话噼里啪啦往外蹦,哪个后生爱听他数落呀,又有工长和老工人点拨,个个跟着学机灵。有外人联系事宜找领导,经常一脸狐疑,对他仔细审视,一百个不相信。
最开始还带着两个女工一起去,后来嫌我们碍事,野地里也不能由着性儿,改让我们在家里帮忙打下手,娟管材料我卖饭票。女孩子在工程队确实清闲。那天队员们收工回来,在楼道里,苏队长和王工长几个人在说话,样子不像往常。矮小的苏队长,身边的兵们却个个身材魁梧,几个大个子把他围在中间,听他说得热闹,好像谁受了伤。我也凑过去。苏队长伸开双手,手掌侧两道深深的伤痕,凹进去了,边缘已经发黑,像食堂用烧红的通条灼烫之后的猪肘。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施工,苏队长踩着脚扣站在电杆上,用钳子紧线时被电线挂住,急忙用另一只手去帮忙,结果让电流击到,吸住了,重心上移,脚扣滑脱下坠,从电杆顶部一滑到地,掉了下来。头顶一万伏的高压电线,吸住会出人命的!事后发现,他使用的大号钳子,手柄处红色绝缘胶皮套不知何时裂开一个大口子。苏队长坐在地上挣脱脚扣,挣扎着站起来,边解安全带边嘶声喊着——那时候没有手机,只能用步话机呼叫。让身边跑得快的人员迅速传达命令,立即停止杆上作业,原地待命。同时要求全体工人检查所有随身携带工具,他自己亲自带人与车站相关人员交涉。带电作业是经常性的,但是有严格的带电操作规程。这一次本来是停电作业,事先沟通好了的事情,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同步,沿线施工作业人员不在少数。如此不顾工人死活,眼看苏队长又要发怒了。
……
两年之后,我们从福建搬到了河北迁安。人事调动,苏队长变成了正队长,新调来的副队长是彦秋。那天劝架的彦秋,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壮实,豪爽。上级表彰青年突击队,要求冠以年青队长之名,苏队长极力扶持和维护彦秋,有人提出异议,苏队长竟然说自己老了——看他黝黑的脸,三十三岁,确实不像。
老郭仍然是后勤采买,从前的事早已过去,苏队长转天就到老郭宿舍嬉皮笑脸打闹一番,算是彼此讲和。老郭当面笑话苏队长:“小苏,不是我说你哈,你瞧你哪有个当领导的样子么?谁看得出你是当官的!一天到晚混在大家这里做什么?”背地里却伸了大拇指:“小苏啥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也算是咱们兄弟啊!”
苏队长的母亲是日本人,当年日本侵华作为随军护士进入中国,日军战败投降撤军后,滞留中国,遇到苏父,苏队长的父亲身材高大,站在门口能顶到门框,一辈子没干过家务活。苏队长不像父亲,他让妻子享受这种待遇,只要放假回家,家务劳动大包大揽,并且引以为傲。后来父亲去世,苏队长随母亲去了日本,再也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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