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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人物三题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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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黄
      阿黄初来,一句话都不说,加上脸黑,瘦小,还是少数民族,我以为他是个腼腆的小男孩。等和他熟了之后,才发现人不可貌相是句实话。
      熟悉了的阿黄有说不完的话,说完这句说那句,说云南的茶叶,说他的初恋女友……连睡觉的时候都在说。说着说着,吵醒别人不说,自己都被说醒了。说醒了的阿黄揉揉眼睛,起床给炉子里加个火。
      高原上的晚上往往很冷,帐篷里有阿黄,后半夜再也不用怕冷了。阿黄加完火,悄悄地钻进自己的被窝,头一歪,继续睡觉,继续说话。如果把阿黄说的这些话录下来放给他听,他一定会说:“人怎么能这样呢!?”这是阿黄的口头禅。
      遇到过河,太宽我跳不过,落在了水里,阿黄说:“人怎么能这样呢,你以为水不疼?”
      爬山踩着碎石子咯嘣嘣响,阿黄说:“人怎么能这样呢?总想着把啥东西都踩在脚下,连石头也不放过。我争论说石头不是“人”,他头一仰,一口气喝完带着的一瓶水,很看不起我的样子。
      看到某个不好的新闻,他也要这样说:“人怎么能这样呢!?”。他似乎对社会上的很多不平事都看不惯。但他不金刚怒目,笑的时候多。这一笑,自然就让人觉得亲近了,愿意坐下来听他胡吹乱论。
      阿黄胡吹乱论有个特点,总是不着逻辑,说完上句,下句本来已经都要蹦出来了,他却突然给你说出另一个“上句”,或者本在说着这件事,猛的又扯到另一件事上去,如此周而复始,阿黄说话总有无穷的魅力,换一种说法是,这才叫正经的扯淡。所以有阿黄在,帐篷里就有人;阿黄一走,帐篷里没人不说,连笑声也一起被阿黄带走了。
      但是阿黄的普通话说得实在不好,而且经常念错字,有时候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有时却像真不知道一样。你给他纠正,他准把你带错。所以听阿黄说话,猜的时候也多。记得有天他突然说:“怎么回事,我手机上连个老鼠(chu)的鼠(chu)都打不出来?”我们听了一惊,继而哈哈大笑。他在给他女朋友汇报高原上的情况。
      阿黄是大三的学生,今年不知怎么,就来我们项目实习了。实习期是三个月,和阿黄三个月的相处,留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快乐。和他一起跑线,我经常会对单调的午餐抱怨,阿黄不,阿黄啃八个大饼,喝一杯开水,总也是笑着的。我到现在也猜不透阿黄的这张笑脸里到底藏着什么,不会是刀,能成“不合适宜”?
      不得不说,阿黄的食粮惊人,可就是不胖,而且还很瘦了。引用阿黄的说法,上天其实是很不公平的,有人喝凉水能胖,每天嚷着要减肥;有人食量和猪一样,可就是胖不了。
      胖不了的阿黄有力气,在项目上扳手腕,谁都扳不过他。
      记得有一天,我斜躺在床上正在整理资料,他笑嘻嘻地移过来,很猥琐的样子,问我开着电脑干嘛。阿黄咧个大嘴,一副嬉皮馋涎的嘴脸相:“炉箱里烧的红薯怎么不见了?”屁股一蹲,床板咔嚓一声断了。

                                                                               小喇嘛
      
      我叫他小喇嘛,不叫他老板,他不生气,也不高兴。只是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二十五。”我说:“能不能便宜点?我们要二十顶。”“那就二十三。”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最终帽子没在他家买。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到庙里去修行,怎么守着一家铺子,还有,今年几岁了。我心上的困惑远不止这些,只挑了重点问。
      小喇嘛右手拿着转经筒,想起来了会转,想不起来的话,只摆弄柜台上的一个游戏机。大概他对我的这一连串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撇下一句,“你的话真多。”就骑上停在铺子前的一辆儿童三轮车,丢下转经筒,也不管铺子没人守着,一溜烟不见了。
      这是一家卖杂物的铺子。铺子不大,一进门我们就见到他了,以为他是来这里玩的,顺口就问,老板呢?他羞涩地说,我就是老板。那神态,也不全是羞涩,反正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接下来就有了上面的一幕。
      我以为我和他的缘分也就那一面,没放在心上。今年再来山上,高原反应厉害,整个人的气色是很差的,在县城的街上却碰到了他,他一眼认出我,还连连喊我哥哥,把正吃着的一盒老酸奶硬要塞给我。我故意说,这是你吃过的,我不吃。他牵上我的衣角,非要到附近的商店里给我新买一盒不可。这个可爱的小喇嘛!
      小喇嘛修行的庙在县城的南边,叫贡萨寺,在这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可他经常呆在家里,想和比他大一岁半的哥哥玩。他还有一个哥哥,那个哥哥和他阿爸一样高大,他不知道他比他大几岁。他只知道这个哥哥马上就要结婚了,妻子是河对面那家的。说到结婚,小喇嘛有点兴奋,用两个大拇指给我比划,还一脸“坏笑”。我问他,你以后也结婚吗?小喇嘛笑着不说话,低头只顾吃阿妈刚蒸出来的热馒头,一口气吃了三个,裹着酥油吃的。
      吃完馒头,又抽出脸盆里的风干肉,拿刀子一划,扯下几条,开始大嚼起来。小喇嘛真能吃!
      那天他还想带我到庙里去玩,我很想去,可是时间紧张,领导不请假,只能等下次了。下次会是什么时候?说不好。今年是这个项目的最后一年,干完这最后一年,我还有机会来这里吗?
      小喇嘛还给我说他的师傅,他说他师傅有时候很好,有时候一点不好。他当着阿爸阿妈的面,学他师傅不好的样子,呲牙咧嘴,两只手搭在耳朵旁,做出一副很怕人的样子。还没说完,他去上厕所了,不管人那么多,脱下裤子就在草地上拉。他见我们围观,也不害羞,拉完进来,提着裤子说,你看我脖子上的像,这就是我师傅。他脖子上果然挂着一个像,是一个戴帽子的大喇嘛。他还说他师傅的像,全县城的人都戴在脖子上。我不信,小喇嘛突然问我,你会骑马吗?我摇头。
      他鄙视:“不会骑马,也叫男子汉!?”这句话我印象太深刻了。心里嘀咕,你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屁孩,也敢自称男子汉。
      小喇嘛还给我在草稿本上演示过他学到的汉字。他原本在学校上学,上到三年级,就不想上了。我问他不想上的原因,他说学校的老师打人,又说要放牛,一阵子又含糊什么,我听不懂。
      那天的太阳很暖和,他家的地上长着几撮草,没拴好的帐篷角上,时常有鸟儿和小老鼠钻进来,和人抢食吃。小喇嘛鸟儿抓不住,小老鼠抓住了好几次,抓住后当马,当伙伴,当哥哥,觉得没意思,就放了。
      放了的小老鼠在洞口前不进去,他跺一脚,或者喊一声,看着它机警害怕的样子,小喇嘛笑着把嚼在嘴里的牛肉干吐出来了。
                                             
                                                                             欧桑

      欧桑像一头孤独的狼,看着他一句话不说,低头光顾着吃饭,我心里难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我们围着炉子吃饭,我们都在说笑;只有欧桑,他一句话也不说。吃完的骨头,他不丢,一直存在碗里。不像我们吆喝一声,就有狗跑过来叼走。欧桑吃完饭,一拐一跳地把骨头倒在狗碗里。
欧桑腿有点跛,走起路来旁人看着都吃力。可是除了开车的时间,他似乎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走路的欧桑,手上挂着一串暗红色的念珠,一颗一颗地拨,一词一句地念。
      欧桑是我们项目上的司机,当地人,全名叫什么我不知道。第一次见欧桑是前年,那次我们的车陷在河里,都快冻僵了,是路过的欧桑拉我们上来的,过后一点报酬都不要。没想到今年就被我们领导连人带车租过来了。
      欧桑以前开的车不是这辆,我记得清楚。我问欧桑,第一次见面时你开的不是这辆,怎么换了?欧桑说,那辆车报废了,这辆和那辆一样,都是进口的,力气大。欧桑一脸得意。我说欧桑你的汉话说得真好,欧桑笑呵呵的。欧桑经常笑呵呵的,笑起来像婴儿,憨得很,“一般,一般么。”欧桑确实是我见过的藏民里,汉话说得最好的。不仅汉话,他自称还会阿拉伯语,当着很多人的面,他说过一连串,我没听懂,估计他们也没听出由头。所以欧桑到底会不会阿拉伯语,到现在都是个迷。
      欧桑开车,全部身子几乎是搭在方向盘上的,一点也不轻盈,而且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在后视镜上看得清楚。有时候坐在车上,路程又远,嫌欧桑“进口的”的车上没有音乐,我们起哄,“欧桑,你给我们唱首歌呗。”
“海拔高,唱不出来。”说完自己逗得先笑了。
      不是这里的海拔高,是欧桑不愿意唱。有时候开着车,欧桑会不自觉地哼上几句。但很多时候,欧桑都是哼经的,我们听不清楚,自然也听不明白。按理说,哼经的欧桑该是虔诚的佛教徒,和当地藏民不一样,欧桑也吃鱼,还会避着他们的面抓旱獭。嘘,要保密!
      欧桑送我们到目的地,要么干脆不回去,自己到河滩上捡石头。捡到好看的了,会向我们炫耀,这个如何如何好看,多么多么难得,还说:“你们赶紧走吧,走了把工具留下。我一个人也可以干地质了。”欧桑才跟了我们几天,就认识断层和绿泥石,还有地质上的一些术语,我们走了之后,欧桑不开车,大概真能干地质吧?写到这儿,我要说说欧桑的经历,用丰富异常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十岁刚过,进了县城附近的寺庙,当上“和尚”,可是不好好念经,有一次打架,打不过人家,就从寺庙里逃出来了。听到这儿,我插话,你们和尚也打架?“和尚也是人啊。再说那时还年轻。”之后学医,当了三年的赤脚医生,救死扶伤的事没干过,倒是差点将一头牦牛医死,于是听从母亲的建议,转行在可可西里当林业警察,干了也是三四年。因为觉得经常行使不上当警察的权利,闷得慌,学车当司机,一直到现在,他向我感叹过司机这个行业的江河日下,想当年给人开车,至少是县长的待遇,现在呢?满街都是司机。这大概也是他想转行学地质的一个原因吧?
      有时候我们累,听着欧桑唠叨就来火,说:“这不就是灰岩吗,有什么稀奇的。”欧桑狼狈,不说一句话,一路上他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好几天后才说我们没意思,好看不好看和灰岩有关系?!留着花白长胡子的欧桑,这时候更像个赌气的小孩。
      要么,他会钻进附近的牧民家里,和他们喝酥油茶,聊牦牛,聊虫草,聊着聊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聊什么了。我们回来,他要警告,不许到克尕哇神山附近去,刚才那个老汉都说了。
      我们说欧桑不老实,明明是自己说的,却非要算到那个老汉头上。因为欧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们。欧桑又笑呵呵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突然说,前面的路不好走,你们要坐好。我们坐不好也没事,欧桑开车很慢,和他走路一样。
      欧桑和我们吃睡都在一起,他后我们而吃,先我们而睡。吃饭时他不合群,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打扰我们;晚上睡觉,我们躺下要玩手机,欧桑不,念完经之后,只要一贴着床,就能听见呼噜声了。有时我们会把欧桑吵醒,他翻个身,又呼噜连连,像真有什么东西罩着一样。
      有一次欧桑却迟迟不睡觉,提着个凳子,晚上那么冷,穿有前胸印着“magic”的蓝背心,非要坐到夜色里去。原来欧桑要看星星,他知道每个星星的名字,还一个一个地指给我们看。帐篷周围有狗在叫,欧桑说:“这是狗看不过星星打架,向他们劝和了。”刚说完就有一颗流星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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