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
2021-12-29经典散文
[db:简介]
戏院和中学隔了一条马路,南隔壁就是乡政府。说是戏院,也只是一个高大宽阔的石台子,长宽高似乎都有二十米左右,戏台离地约莫米半,屋顶中央刻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戏台前面,是一大片开阔地。平日里,除了每年一次的集会上,戏台挂了彩灯帷幕,吼上几天秦腔,就似乎没有别的用处了。没了热闹,戏院的荒凉里难免长满了野草,各处角落也成了众人救急解手的地方。到了夏忙,布谷鸟刚刚叫过,地里的麦子从头到脚都黄了干了,一顶顶白色的“礼拜帽”从东边沟里冒了出来,那是麦客们沉默着从远方如约而来了。他们翻上沟,不急不缓,稀稀拉拉地走着,走到那破败肮脏的戏院里来,那里就是他们此乡经年不变的歇脚处。随手拔来几根高大的蒿草当扫帚,在戏台边沿胡乱打扫一番,在邻近谁家的麦草垛上拽几把麦草铺在身下,卸下简易的铺盖,就坐下躺下等着雇主来了。出门在外,靠力气挣点辛苦钱,能省则省,这样一个天然的住处,能遮风挡雨,还宽敞透亮,对于本无多求的他们,足够了!
这些麦客大都来自甘肃宁夏一带,回民居多。一个个体形消瘦,脸黑得发亮,或许是人在异乡的缘故,也都话语不多,和周遭的人和物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他们上一站在河南,中原地广,他们的手中的镰在太阳下唱歌。完了就北上进了关中。待关中赶完场,就西入甘肃宁夏,正好不误自家的收成。有人说这麦客就像养蜂人,养蜂人赶的是花期,麦客们赶的是太阳。我觉得这远道而来的麦客像极了一条的河流,汹涌着也沉默着从家乡而来,随着太阳流向四处,流成无数条小溪,其中一条就流到了我们这个无名的小镇。最后,太阳带着他们,又汇成了最初那一股汹涌而沉默的河,流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在他们的临时住所安顿了下来后,麦客们并不主动找活。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们都是等着雇主前来,戏院在夏忙时节俨然成了一个有些历史的人力市场。雇主来了,原本有些疲累萎靡的他们,立刻就精神了起来,凑上前来,以期被挑中,尽快用力气换几个钱来。他们虽主动上前聚在一处,却并不相互争抢喊叫。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言语,只是天然地展示着他们的厚道和朴实,在心里祈祷着一份责任和义务赶快降临在自己身上。所谓的雇主,其实也是和这些麦客一样的庄稼人,由于各种原因,需要花钱雇上一个帮手,这让本就节俭且并不富裕的他们相当谨慎。他们来到戏院,来到这些风餐露宿的麦客面前,用言语和目光去扫描并过滤,确定最终的人选。他们自然都愿意找那些稍稍年长、看上去老实强壮的,这些人耕作经验丰富,能颗粒归仓,下镰贴着地,麦茬留得低,麦草就多收几把,取暖做饭也就多些底气,他们自然也不会惹是生非,生活早就教会了他们容忍。对于那些年轻的后生,雇主们的态度自然是谨慎小心的。他们很可能是第一次出门当麦客,千里万里异乡路,跟自己原先所思所想有无落差?是否能吃得消?是否心生怯意?雇主们怕这些年轻人没得经验不说,还舍不得力气,按不住性子,如此,麦子和麦草哪能收个干干净净,没人愿意干花钱买麻烦的事。于是,这些后生跟前大都“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也有年长的可怜年轻后生,就对前来的雇主说些好话,雇主若心软,也就连后生一起要了去。对于这些后生,这可能就是一次珍贵的机会和经验,也是他们麦客生涯的开始。
那时我们兄弟尚且年幼,母亲一人撑着风雨之家。夏忙时,大家都在抢收,谁也无暇帮谁。为了及时让麦子归仓,母亲只好用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请麦客来收麦。印象里,这些麦客极少说话,地里只管俯首割麦,舍得下力气,不偷奸耍滑,麦捆一个个扎的结实漂亮,身后割过的地里干净齐整。回来吃饭时,他们偶尔寒暄几句,接着又是长长的沉默,表情里多是谨慎羞怯。他们说得话,我大概明白七八分,想着他们西边那个遥远的家,想着他们走过的万里长征似的路,心里涌起丝丝惊叹和佩服。
幸运的麦客们出卖了力气换了些钱,可并非人人都能如此幸运,一些人只能任力气无声的消耗散失。没有揽到活计,只好继续在老旧的戏院里守着待着,怎样地着急都毫无用处。这可怜的人里面,年轻的面孔稍多一些。他们只能在焦急里修炼着耐性,祈祷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意早点到来了。到了饭点,会有附近的妇人,提了大桶过来,面菜一锅煮,三五毛一碗,价廉量足,一碗管饱。他们囫囵下肚,又接着陷入那种焦急和无奈里了!
无论如何,麦子不等人,几天功夫,地里裸了,粮仓满了,麦客们也辗转他乡了。下一年,戏院的荒草如旧,麦客们也如旧地来了。
后来,机械化的轰隆声裹挟了一切,农村人的天地也被碾的越来越宽。力气有了新的去处和交换,如同死水有了源头和方向,变化就铺天盖地的来了。人们有了钱,麦草就不是必须的取暖做饭的原料了,电干净又省事,甚至种地的愿望也越来越稀薄了,麦客这个行当自然也就成了如烟往事,连同破旧的戏院,如今都掩埋在了一片华丽和喧嚣里。
我一直觉得麦客们应该有一首歌,来纪念他们,也纪念我们。第一次听老狼的《麦克》,听到:麦克,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这不就是麦客生活的真实写照吗?”我心想。终于有一首歌是唱给麦客们的了!可这首歌是写给“麦克”的,不是写给“麦客”的,麦客们河一样干涸在谁也不知道的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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