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怜稻草人——自然笔记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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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怜稻草人
——自然笔记
▓ 杨文丰
( 载《散文》杂志2014年第6期;《散文选刊》杂志2014年第7期转载 )
稻草人没有思想,也配享有“稻草人权”吗?
——手 记
1. 从贫寒中站起
“我是稻草人!我没有灵魂。是你们人让我当驱鸟人。”幻觉中我听得稻草人如是说,遂想稻草人被哀怜该是其像人有关,但难于考证其就是人的嫁接物,而其紫色宿命,却与草芥的出身有关,这是中外亦然。
赫塔•穆勒的小说《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写到仲夏时节守护花园的稻草人,戴干净的绿帽子,穿飘逸的白衣裤,撑体的是黑色的十字架……如此的身份尽管并无普遍性,却很高档了,但散发贫寒,谈不上高贵。
中国的稻草人多数用人工驯化的陈年稻做肉身,是低成本的样板。这稻,多数是一年生人工栽培稻,叶鞘无毛,叶片扁平,披针形至条状披针形,高米余,秆直立,不起眼,也是造酒、结绳、糖化猪饲料和制纸浆的燃料。稻草灰呢,还可集渣,可作铁水覆盖物。草软的稻,可以喂牛、铺床、保温,也可用以催芽。中国画起伏大山深处的草房,都简陋得似杜甫草堂。
中国该是国有化稻草人的天堂了。不要计划经济,稻草就被炒得似地皮之价,不断升高。当然,这和稻草柔可绕指,可给主人柔顺手感、十足的奴性有些关系。想想也是,该感谢中国地大物博盛产稻草,否则你怎能如此容易就使臂膀、大腿、屁股和修长的身子如此快就丰腴起来。在中国,稻草人还是名实相符的;国人说起稻草人这个词时,还是能够实事求是、不渗半滴水分的。
日前读到一个网帖,说稻草人崛起于华夏,源自《三国演义》的“草船借箭”。此说或许不无道理,我想。那天翌日,江面上的孔明雾刚刚散去,暴露出的黎明是出奇的静。老渔翁照旧将小船划至孔明借箭的江面布网捕鱼。江鸟闲散,江风休息,江水匆忙。突然网铃大作,这是渔翁喜闻乐见的鱼已撞网的信号。鱼网渐收渐近,没想到网上挂的竟是个半沉半浮、落水狗一般的家伙——稻草人……渔翁吃了一惊,惊魂稍定,就没有多想,就将稻草人携回了家。
教你想不到的是,这稻草人一回家,让全家鸡犬不宁的鼠辈,就绝了踪影,日夜宁静。全家于是开会一致作出的决议:这是稻草人的神力所为!
布谷鸟又叫了,解放了思想的渔翁,开风气之先,将稻草人安插入了田头。
从此,这民间,这地球村,一代代稻草人就站起来了……
2. 复合型“名人”
经磨历劫的稻草人成了 “劳模”。 无论日夜,忠于职守雷打不动地站岗,成了稻草人最基本的生活姿态——如果这也算生活的话。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连人都难于坐怀不乱的白天,“劳模”忽视阳光炽烈,心静如佛;月光银辉如水颤动的凉夜,也不抱怨有没有柔软的小夜曲,“站”怀不乱。
稻草人是忍受雨打风吹的典范。
稻草人当然怕雨淋,怕雨水造成沉重会沦丧使命。好在稻草人有自己的哲学,这不是什么斗争哲学,是忍的哲学,顺从的哲学!多亏伟大的顺从哲学,撑起稻草人安于现状的脊梁,哪怕天天面对的是月儿甜媚丰腴的脸,顶多是收敛几下飘动如风的衣袂,平和,寡欲,自守“尊严”。
稻草人宝贵的德性据说是三个,一是无侵略性,二是无组织性,三则是被人利用还能摆出自卫性。
稻草人才是奉行上半身主义的代表。你看,这稻草人何时不是上半身披挂塑料纸破旗儿红褂儿红被面上阵如同威风凛凛的将军?何时不奉行只靠上半身弄出大动静的政策?何时不依靠上半身虚张声势辐射邪恶、粗暴和凶煞?
稻草人与美还真能风马牛不相及么?广场的铜像是颇具粗犷之美的。内粗外糙的稻草人,你有这粗犷之美吗?
你割过稻吗?你感受过粗糙松弛轻柔略有弹性的稻草吗?你的手试着抚摸抚摸这稻草,是微微扎手吧。我想,如果代之以江南蚕丝,捆扎出外形和稻草人完全一样的“蚕丝人”,其质感,那情致,能够相同吗?
现实中的稻草人,只能永是人情社会的产物。在这人情社会,既然人情第一,所谓法制的有无,大抵已是无所谓的了。
稻草人同样没有宗教信仰。
叶圣陶的《稻草人》童话,三毛的《稻草人手记》,日本动漫帅哥旗木卡卡西的稻草人,充其量仅是纸上的稻草人,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稻草人。
真正的稻草人,早就是意义重大的名人,在现实生活中其声名已没有了边界。
稻草人是这个不公平尘世声名显赫的复合型畸形人,不完全是生活难于自主、待遇如同兵马俑那样的名人……
3.机器人亦无思想
稻草人有腰杆却无脊梁,无团队无合作精神,无集体意识,其根源是没有思想。
然而,这思想究竟是什么呢?心理学家说,思想是人无法捉摸透的一种信息,是大脑中特定的分子摩擦碰撞而产生的电流引起的脑细胞活动。不同的思想由不同的信息构成。
显然,是这思想,成了横亘在人与稻草之间的分水岭。
哲学家帕思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而今天,我却认为人还该是最具“个性思想”的“苇草”。
惟具个性思想,人,才不至于被奴役,才可能有体面地屹立于大地;有个性思想之人的全部尊严,唯有屹立于自己的大地,才能萌芽、分蘖和雄起。
具有个性思想,即便你只是宇宙间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质点,你也不渺小,你就是大写的人,哪怕你站在田头地尾。
我以为这就是人所以是人的道理,这才是高悬在人类头顶比星空更令人敬畏的道德律。
当然,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总喜奴役人,总想将让他人成为自己的奴隶,而且,总习惯将思想触角“延伸”入稻草人之身……
我想,这稻草人与人之间如果还存在过渡者的话,这过度者只能是机器人——尽管要成为一具机器人,也不易,要满足好些条件。
世界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已提出机器人法则: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整体受伤害;第一法则:除非违背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受伤害;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零或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零至第二法则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我今天才真正明白,这几条著名的法则的伟大作用,是思想的力量教机器人在人和稻草人之间造了一座平衡的桥,当然,这体现了思想对机器人的支撑,是试图界定机器人与人的关系,强调人与机器是君臣关系,人应该控制机器人。这等于说明,伟大的阿西莫夫仍是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者。而且,他提出这些法则的过程,与人捆扎稻草人的思路、目的和立场,何其相似乃尔。这些法则,我想,委实已等同于他制造的 “稻草人”。
放眼世界,迄今为止我还是看不到哪一个机器人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令人惊异的灵性,充盈的活力,仿真的生命和类生命的趋向,机器人倒还是有,控制系统也颇具人之思维特征——但这些,充其量是在投影唯有怎样的东西才是“稻草人”。
何况,机器人作为犹带体温的特殊生命体——“人造物种”,已成了现代甚嚣尘上的科技神,这 “科技神”在被人类操纵的同时,也广被人类膜拜。
读近期的《科学画报》,我才晓得田野间正闹机器人革命,有的机器人似乎慢慢有了农民式的“思想”,开始了初级阶段的“耕耘”。我想,假如有一天,这田间“机器人式稻草人” 一旦取代“纯爷们”稻草人,会不会违反科学伦理?会不会引发社会问题?
4.宿命的孤寂
稻草人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就被孤寂包围。
假如庄周梦醒后发现自己成为稻草人,庄子该也无法超然物外,会陷入沉重、空茫的孤寂,我想。
稻草人,就每天淹没在只听风声云雾的孤寂里——这是与兵马俑的孤寂不同的孤寂,是稻谷田明明白白仍在的孤寂,是远水苍茫浩渺的孤寂。
是孤寂铸成了你稻草人独立的“人格”吗?《伊索寓言》说舌头是世间最好的东西,也是最坏的东西。纵然有舌头,即便呐喊,你也呐喊不出什么;因为你没有自由,你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孤寂的你只好做“爱岗敬业”的螺丝钉——想来天幕下,该有不少人、不少鸟天天在看你,你身上布满了人的眼色、鸟的眼色……眼色究竟是什么颜色?温暖么?会被大风吹走、吹白吗? 眼色,会不会织成使你更孤寂的斑斓罗网?
是孤寂到家了,你!
由你这样的“人”来承受孤寂,只能是无奈。
你孤寂的命运宿命与鸟儿相连——假如不能够驱赶鸟儿我不明白你还能干什么?岂不是丧失原则、玩忽职守?不是白站一生了吗?
当然,天地之大,各地鸟情有所不同。
中国的麻雀是怕人的。麻雀怕稻草人,等于是怕人。但在好些地方,譬如不久前我再次去过的瑞士,那苏黎世湖边的麻雀海鸥天鹅呀就不怎么怕人,显然不怕稻草人。但这个世界照样需要你孤寂地站岗。
你是这世道无法离开的孤寂标识,但孤寂却并非你的专利,何况还只有你的孤寂,会趴满百衲衣一般落寞的忧伤。
我从未听过罗大佑唱《稻草人》,然而,从歌词已读懂了稻草人孤寂覆盖下的无边忧伤和怅惘:
终日面对青山 ,面对稻浪 ,
午后的云雀背着艳阳,
那样飞,那样笑,那样唱 ,
轻风吹在我身上,
蓝蓝的青空在上 ,
却有云雀与彩虹的梦 ,
多像不知足的云四处飘荡 ,
何处是我的归宿……
我想象,如果稻草人能张口以美声唱法唱这首歌,定会有一滴露滴,正滴在他的身上,冰凉。这滴露,是你稻草人的泪滴吗?你也能吟唱还君一钵伤心泪,恨不相逢孤寂时吗?
你没有朋友。倘若有,也是稻草人。一个没有朋友者怎敢奢望爱情——秋水汤汤,相望隔岸,想搭相知之桥,欲泛情感之舟,是何其之难。
何况这孤寂在让你长久承受命运滴血的戏谑。
你读过艾略特名诗《空心人》吗?每年那天,英国人都要高举稻草人,走向广场,集会庆祝,燃放焰火:“我们是稻草人/我们是空心人/互相依靠/头脑子塞满了稻草。唉!/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我们干涩的声音/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像风吹上干草/或像老鼠走在我们那干燥的/地窖中的碎玻璃上。” 如此的角色供嘲,包含多少孤寂、无奈、落寞和反讽啊!
孤寂与无奈齐生,落寞共反讽一色。
把天地穹庐当成房子无期徒刑般守望的全球第一守望者哟……
5.异化能否发生
网上读地一佚名贴,我认为算是寓言。略作修改,摘抄如下:
我是一个稻草人,我在天幕底下站立,守护着一片稻田。
不久前那个黄昏,小麻雀哼着歌靠近我。我扬手就赶,麻雀竟然就是不离开,也不偷吃,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友善地看着我,问:“你不能飞,一天到晚有脚却无法走动,不孤单吗?知道外面的世界吗?”这话说到我的痛处,我一时怔然。
麻雀窃笑,告诉我水库有鱼游,树林有鸟鸣,晚霞就要染红天地。我的眼前,开始敞开一片新天地。
黄昏,是最容易让人松弛、慵懒和丧失警惕的时候,也令人迷幻。小麻雀每个黄昏都飞过来,唧唧喳喳,给我讲新闻,倦了就站上我的肩头歇息。我的心,一天天变得温柔,甚至对小麻雀也友善起来。小麻雀不来,我怅然若失。
兑变与堕落,就这样在融汇温柔、信赖和期待中发生。谷穗在一天天成熟,秋叶翻飞。
又是迷人的黄昏 ,小麻雀又站上我的肩膀,沉浸在迷人的叙述中,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小麻雀晚霞般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渗入我的肩膀,痛楚似锥子,霎时洞穿了我的心。我突然领悟到什么才是我的爱与恨……
2012.2.6~2014.3.31 苏黎世—羊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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