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死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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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之死
祖克慰
一
我喜欢鹰。严格说,是喜欢鹰的飞翔。我在乡下时,在晴朗的日子,喜欢走上山坡,坐在松树下,坐在田埂上,坐在光滑的石块上,仰望蓝天,看白云在我的眼前掠过,看一望无际的蓝。鹰总是在我不经意间,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有时在天空中飞翔,有时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也有时落在我前面的松树上。那时我就觉得,大地上的鹰真多,多的你想到鹰,鹰就出现在你的视线中。
我一直认为,鹰的飞翔,是所有鸟类中姿态最美的飞翔。是的,在瓦蓝的天空中,一只鹰在飞,它忽扇着硕大的翅膀,一上一下不停地扇动。然而,当你在眨眼的瞬间,鹰停止了扇动的翅膀,停留在天空中,一动不动,像定格在蓝天之上。其实鹰一直在飞,只是速度有些慢,缓缓地向下。如果是看到猎物,鹰盯着目标,像一支箭,嗖地射向地面,当你再看时,它已腾空而起,鹰爪上挂着一只正在挣扎的猎物。不管是扇翅飞翔,还是滑翔,再或者是箭一般的弹射。鹰,总是把最美的姿态呈现给你。
老家在乡下,有山有丘陵,山上有树,密密麻麻绵延数十里、上百里。远远看,一片苍翠的绿色,把山遮蔽得严严实实,除了绿色,你看不到其它的色彩。走在松林里,一棵接一棵的松树,遮天蔽日,蓝天变得斑斑驳驳,硕大的树冠把人淹没,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让你透不过气来。丘陵上也是树,树多是杂树,刺槐、栗树、黄栌、偶尔有三五棵桃树,还有一墩墩栗毛,杂乱地生长在山坡上。走上山坡,你就走进了一片绿色。就是村庄,也长满了树,杨树、柳树、梨树、桃树、枣树、杏树,各种各样的树,把村庄染成一片浓绿。
鹰经常掠过天空,在山坡上盘旋,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然后飘落在树梢上,盯着山上的野兔、飞鸟、野鸡,盯着村庄里的鸡、鸭。山上的野兔飞鸟野鸡,鹰可以肆无忌惮地捕猎,随心所欲地追逐。但村庄里的鸡鸭,鹰一般不敢轻举妄动,看着地上的美味,鹰总是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看到没有危险,才会腾空而起,然后把身体弹向猎物。
在乡村,生活太过枯燥,枯燥得看见什么都稀罕。 天空中飞过一只鹰一只鸟,人们仰脸看半天;过一架飞机,人们惊叫着欢呼着,直到飞机没了影子;来一辆汽车,人们盯着看,直到汽车消失人们的视线。我没事时,喜欢走进山坡,看鹰看鸟。汽车我不喜欢。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辆吉普车,看到车门开着,我刚坐上去,还没把座位暖热,那个师傅瞪着眼,大吼一声,把我从车上拉了下来,还踢我一脚。后来,我看见汽车就远远地走开,一眼也不想多看。飞机我会看,但不会仰着脸傻傻地看半天,我觉得那不属于我,只有鹰只有鸟才属于我,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在村子里,有人不喜欢鹰,他们家的鸡鸭丢失了,怀疑是被鹰叼走了。但我不这么认为,鸡鸭丢失,也可能是黄鼠狼,也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狼,为什么是鹰呢?我家有一次丢了一只鸡,我妈说是鹰叼走了,骂鹰可恶,骂鹰该死。我对我妈说,不是鹰,是黄鼠狼把鸡叼走的,我亲眼看到的。其实,我根本就没看到鸡是被黄鼠狼叼走的。
我就这么喜欢鹰,为什么喜欢,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也许,那个年月,鹰的飞翔,给我寂寞的乡村生活增加了一些色彩。
二
我时常在寂寞的时候,在心情烦闷的时候,在遭受挫折的时候,走上山坡。山坡就在我家的房后,我沿着缓坡,走上坡顶,坐在一块麻骨石上,傻傻地看树,从眼前看到很远的地方,把树林看成一片凝重的绿色;傻傻地看天空,看蓝天上的白云,看白云下飞过的鸟群,看一只鹰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有些时候什么也没看到,有些时候真的就看到一只鹰,或者多次看到鹰在天空上盘旋。
没有农活干时,我会走到远离村庄的地方,独自看天空,看大地,看树林,看河流,目光漫无目标。在村庄之外,更容易看到你想看又看不到的事情。比如看到乡村青年男女在树林里恋爱,看他们亲嘴,偶尔也会看到他们媾和。我和锐就看到过邻村的一对男女,在松树林里野合,看的锐满面通红,用双手捂着眼睛。
锐是我在乡村时的女友。严格说,锐不是我的女友,虽然我对她心存好感,却没有一点爱的感觉。但锐死心塌地地喜欢着我,喜欢得一塌糊涂。我觉得锐有点傻,我哪点值得她喜欢?论家庭,穷得叮当响;论相貌,也不是特别的帅气;论地位,我家三代农民,没有一个当官的。可锐却莫名其妙地喜欢我,这让我有点不理解。
行走在山野里,除了人与人之间的趣事,你还会看到一些平时不容易看到的动物奇趣。我曾在山坡上看到两只狗连蛋,就是狗交配,两只狗正在淋漓舒畅之时,被我惊动,于是屁股对着屁股拼命挣脱,但任凭怎么挣也分不开,急得唧唧咛咛地叫个不停。看狗连蛋,比看人亲嘴看人野合更有意思。曾经有一次看到过一只狼,从我眼前十几米远走过,它看到我吓得一愣怔,停着了脚步,看我站着没动,呲了呲牙,然后晃悠悠地走进树林,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还看到过狐狸与刺猬的较量,狐狸看到刺猬后,跑过去抓刺猬,刺猬就缩作一团,任凭狐狸把它推得团团转,就是不露头。狐狸虽有点不舍,却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地离开了。动物之间的争斗,看着真的很刺激。
在我的记忆里,最惊心动魄的是鹰抓野兔。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鹰与野兔的殊死搏杀,看得我心惊胆寒。我觉得,自然界里残酷的搏杀,一点也不比人类逊色。看鹰抓兔子,绝不亚于看一场惊悚的电影。
有一次我在南山岗挖花生,累了坐下休息,看到一只鹰蹲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突然,鹰的翅膀抖了一下,我还以为是我惊动了它。没等我眨一下眼,那只鹰“噌”地一声从树梢上弹起,向一块空旷的花生地飞去。我看到一只野兔从花生地里跳出来狂乱地奔跑。四条腿的野兔虽然善于奔跑,但跑不过天上的飞鹰。那只野兔可能是一只年轻的兔子,没有经验,不知道躲避,不知道迂回,只管直线跑。鹰一个俯冲,一只爪子就抓在野兔的屁股上,野兔本能地回过头看,鹰趁机把另一只爪子刺进野兔的脖子里,野兔弹腾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动物界的较量,没有永远的胜利者。还有一次鹰抓野兔,遇上了一只很有经验的老兔子,鹰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野兔看到鹰扑过来,先是左跑然后右跑,不走直线,哪里有树林荆棘,就往那里钻,但最终还是被鹰抓住了屁股。但老兔子很狡猾,它不回头一个劲地跑。鹰的爪子刺进兔子的肉中,无法自己拔出,被老兔子拖着跑了很远,差点被兔子拖死。幸运的是,鹰最终挣脱了老兔子,幸免一死。
还有一年夏天我和锐去南洼,意外地看到一只鹰惨死在兔子的手中。那是一只很有实战经验的野兔,看到鹰斜着身子俯冲下来,迅速地躲开鹰的利爪。野兔躲开鹰后,并不逃跑,而是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鹰不知是兔子的计谋,扇动着翅膀向野兔扑去。就在这时,野兔突然弹出后腿,重重地踢在鹰的肚子上,鹰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上,忽扇几下翅膀,再也没有飞起来。
场面十分的惊险,看得锐时不时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用头往我怀里拱。锐说,兔子能杀死一只鹰,我还没看到过。不过,鹰该死,想吃兔子反倒送了命。锐对鹰没有好感,她家住在东山坡,孤零零的一家,喂的鸡鸭,时常丢失。锐一直认为,她家的鸡鸭,是鹰叼走吃了,她恨鹰偷吃她家的鸡鸭。
那只鹰被我捡了回去,做成标本收藏。后来,我把那只鹰标本送给了一个叫蕾的女孩。再后来,那只鹰标本和那个叫蕾的女孩,带着无奈和忧伤,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直到今天。
三
秋天,我在地里收玉米。那一年的玉米棒子格外大,看着喜人。二分玉米地,屁大一块,掰了满满一架子车玉米棒子。我拉着玉米棒子往家走,快到家时有一个缓坡,我撅着屁股伸着头,吃力地往上拉,车轮胎就像瘪了气,再用力也不往前走,还直往后退,累得我满头大汗。正在发愁时,觉得身子猛一轻,架子车骨碌骨碌往前转。扭过头,原来是锐在帮我推车子。
刚到家,不等我把玉米棒子卸下来,锐就拉着我走。锐对我说,她家的鸡又丢了一只,刚才看到一只鹰,蹲在她家屋后一棵老松树上。那棵松树我知道,长在东山坡顶上,粗壮高大,鹰蹲在树梢上,居高临下,两面山坡都在它的视线之内,有个风吹草动,看得清清楚楚。锐喊我,就是让我帮忙杀死那只鹰。
走到东山坡,果然看到那只鹰,还傻不拉几地蹲在树捎上。锐用手指着鹰说,就是那只该死的鹰。我心想,这只鹰也真该死,蹲在那里长时间不飞走,等着找死。锐的父亲拿出一支土枪对我说:瞄准点,把它打下来,省得再祸害家里的鸡,正下着蛋呢!
说实话,我有一两年不打猎了。自从两年前放走那只怀孕的母兔以后,我就发誓不再打猎。那只怀孕的母兔,在我用枪对准它时,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惊恐,用平静的目光望着我,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就是那次打猎,让我对动物有了怜悯和敬畏。可我无法拒绝锐,这个对我痴迷的女孩,她总是在我需要帮着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对于锐提出的要求,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掂着枪,猫着腰,像一个贼,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只鹰。我知道,这只鹰并非就是叼吃锐家鸡的那只鹰,可是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因此,它的结局,只能是悲剧。在离鹰三十多米的地方,我站着了,靠在一棵松树上,把枪架在松树的枝桠间,瞄准那只毫无防备的鹰。此时,我只要轻轻地扣动枪机,那只鹰就会随着一声枪响,从树上掉下来。
我不能打死它,自从我发誓不再打猎的那天起,我从没摸过枪,也没有伤害过一只生灵。我轻轻地用枪拨拉一下松枝,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动,可那只鹰并没有听到树枝的簌簌声,依然蹲在那里。我想再拨拉一下树枝,但我不能,我的身后不远,站着锐和她的父亲。
我把枪口稍稍抬高了一些,也许这样,那只鹰能逃过一劫。可是,土枪装的是铁砂,铁砂射出枪口就会形成扇面,鹰在枪响时,会本能地起飞,这样一来,我没有把握不击中鹰。于是,我把枪口向下挪了挪,这样虽说有点明显,但不容易击中那只鹰。我就这样想着,扣动了枪机,随着一股青烟和“砰”的一声枪响,那只鹰忽扇着翅膀飞走了。
听见枪响,锐和她父亲跑了过来,其实,他们已经看到,那只鹰飞走了。锐说,你的枪法不是很准吗?怎么没有打中?我不好意思地说:打得有点偏低,失手了。锐的父亲看着我,笑笑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没打中也把它吓个半死,这只鹰,怕是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我说:是的,只要它不是个傻鹰,就不会来。锐说:你才傻呢,枪口放那么低,能打中吗?锐的父亲走后,锐对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放走那只鹰的,对不对?看我有点不好意思。锐又说:我不怪你,这说明你心地善良,以后会对我好的,是不是?
四
秋天刚来,农活就出来了。先是掰玉米,接着是收花生,豆类开始采摘,水稻也金灿灿的。秋天的某一天,我在地里摘豆子,不大一块豆地,半晌就摘完了。天有点热,闷热那种,这样的天气,人是受不了的。那热,你感觉不到热的流动,但却时时在你的身上弥漫,很沉重的那种,好像就压在你身上,让你喘不过气来。
田埂上有一排桐树,硕大的树冠,留下一片树荫。我点燃一支烟,坐在树荫下凉快。树上有两只麻雀,也不怕人,在我的头顶“叽叽喳喳”地叫着,跳来跳去。还有几只麻雀,在豆地里蹦跳。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觅食,我想小小的麻雀,是咽不下豆粒的。也许是在啄食草籽,或者是在寻找一条虫子。它们不知道热,在田野里玩得自由自在,玩得开心快乐。人是不能与麻雀比的,人怕热,麻雀却不怕。人不自由,麻雀自由。麻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想干什么干不成什么。比如我,不想摘豆荚,可父母逼着我摘。我就想,有些时候,人还不如一只麻雀活得自在。
正在想麻雀时,冷不丁看见一只鹰追逐一只野兔。在乡村,野兔随处可见,经过一个夏季的繁殖,野兔格外的多。到了秋天,食物充足,野兔膘肥体壮。走在山野里,时常可以看到野兔从树林里,从庄稼地里跳出来,飞奔而去。鹰抓野兔,并不鲜见,在山野里,时不时就能看见鹰与野兔的搏杀。
我眼前的这只野兔,看到鹰后,并没有恐惧地惊叫,也没有四处狂奔,而是朝着田埂上的那排桐树跑去,然后蹲在桐树下,瞪着眼睛观察着鹰。鹰在桐树上空盘旋着,盯着野兔,但始终没有冲下来抓野兔。其实,不是鹰不想抓野兔,而是不敢冲下来抓。鹰是担心冲下来时撞到桐树上,撞折翅膀。这只鹰在天空中盘旋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向远方飞去。看到鹰飞走后,野兔从桐树下跳出来,一溜烟钻进庄稼地里,没了影踪。
说野兔狡猾,一点不假,这只野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凶猛的鹰斗得灰头土脸地离去了。不过自然界就是这样,斗智斗勇,适者生存。弱小的野兔,在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里,只有依靠自己的智慧,才能繁衍生息。
我这样想时,锐气喘嘘嘘地站在我的面前。锐说:让我好找,我都跑半架山了。我说:啥事啊,把你慌的?锐说:那只傻鹰又来了。我说:那真傻到家了,跑来找死啊!锐说:赶紧走吧,这次可不能让这只傻鹰再跑了。其实,锐说的那只鹰,谁知道是不是上次的那只鹰。我们老家这一代,天上飞的鹰,大多是苍鹰,长得一模一样,很难分清是那只鹰。
回去的时候,我对锐说:你喊喊小江,他的枪法比我准,我没有把握杀死那只鹰。小江是我们村子里有名的打猎能手,经常上山打猎,次次不落空。我让锐喊小江,是有缘由的。小江喜欢锐,一直在暗中追求锐。小江多次问我:哥,你到底喜不喜欢锐,要是不喜欢的话,就干脆挑明。要是喜欢,就不要拖着,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对小江说:我与锐只能是兄妹,是不可能成为夫妻的。小江说: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就开始追锐了。小江追了一年多,可锐不喜欢他,从没正眼瞧他一眼,这让小江很伤心。
小江曾经对我说:哥,你说为啥锐不喜欢我?论家庭,我们家比你家富裕吧,是不是?论长相,我也不比你差,是不是?论地位,好歹我爹也是村里的干部,不比你家差吧,是不是?要说我不如你的地方,就是我没有多少文化,不会写文章。我就搞不明白,写文章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说是不是?
小江说的是实话,他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可锐就是看他不顺眼。我也曾劝过锐,可锐说:小江人不错,可不知道为啥,我就是不喜欢他。就像我,对你那么好,你却不喜欢我一样。有些事,是说不清的,我现在想通了,看缘分吧!
我和小江和锐赶到东山坡时,那只鹰早已飞走了。锐说:这只傻鹰,这次咋就不傻了。小江说:飞走就算了,这事就交给我吧,只要傻鹰再来,我就让它有来无回。
五
锐交代的事,小江很上心。没事的时候,小江就拉着我到东山坡瞎转悠,等待着鹰的出现。我们俩蹲在山坡上,抽着烟,眼睛盯着天空。山坡上很寂静,除了风,除了虫鸣,除了几声鸟叫,就是两个人的喘气声。我们期待的鹰,一直没有出现。
烦躁的时候,小江就骂鹰。鹰听不见小江骂,当然也就不会来。就算鹰能听见小江骂,鹰也不会来。鹰也不傻,躲都躲不及,还能飞过来吃小江的铁砂子。锐不喜欢小江,大概不是因为小江读书少,不会写文章,可能跟小江急躁的性格有关。
鹰是在我们等待了三天后飞过来的。那天我和小江很无聊,一边在山坡上抽烟,一边投掷石子打锐家的鸡,石子打在鸡身上,鸡疼得“咯咯”叫着满山跑。可能是鸡的叫声吸引了鹰,一只鹰出现在天空上,然后落在东山坡顶的那棵松树上。鸡看到鹰飞过来,吓得扑棱着翅膀往家跑。鹰看着鸡满山跑,没有追逐鸡,而是蹲在松树上,居高临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看到鹰稳稳地蹲在树梢上,小江把烟头掐灭,用脚踩了踩,掂起手中的土枪对我说:哥,这次可不能让它跑了,我俩同时瞄准,我先开枪,如果没打中,你就迎头开枪,要快。说实话,我虽然枪法准,但能不能打下一只惊飞的鹰,心里没有把握。不过,打住打不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并不想射杀这只鹰。
那只鹰昂着头,不时地扭着头四下环顾,似乎是在观察附近随时出现的美味。但它不知道,此刻,一只黑洞洞枪口已经对准它,危险正在降临。小江是猎手,把枪架到松树枝桠间,还没等我架好枪,小江的枪就响了。随着枪声,那只鹰“嗵”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小江并没有打算让我开第二枪。
看到鹰掉在地上,小江把枪一丢,跑过去捡那只死鹰。可当小江跑到鹰跟前时,那只鹰挣扎着站起来,忽扇着翅膀向前奔跑。鹰跑过的地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足足跑了十多米。然后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每喘一下气,就有一股鲜血涌出,那场景十分惨烈。看到鹰蹲着不动,小江跑过去伸手去抓那只鹰,就在此时,那只鹰在小江手中猛地弹了一下,把利爪狠狠地刺在小江的手掌上。小江“哎呀”一声,咧着嘴巴,把那只鹰狠狠地摔在地上,鹰弹弹腿,躺在地上不动了。
小江捡起那只鹰,用手不停地扇着鹰的头,边扇边骂:狗日的鹰,都快死了,还有劲抓我。我叫你抓我,我叫你抓我,你个该死的东西。咋,你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我看了看小江,有点不耐烦地对他说:你手不疼了,还有力气打一只死鹰?
这是一只肥大的苍鹰,背部棕黑色,腹部密布着灰褐色和白色相间的横纹,尾巴灰褐色,大约有两斤多重,这样大的鹰,在我们家乡是不多见的。那只鹰已经死去,两只眼睛睁着,满眼的迷茫。鹰的翅膀耷拉着,沥沥啦啦滴着血。
我不敢再看那只鹰,我觉得,那只鹰的眼里,除了迷茫,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是不甘还是仇恨,我说不清楚。
六
那年秋天,挖过花生, 割罢稻谷,刨完红薯,锐就离开了家乡,去了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这是1990年的深秋。小江在锐走后不久,也离开家乡,去城里找锐。两年之后,小江如愿以偿与锐结了婚,婚后两人一起去了南方。
生活似乎还沿着原来的轨迹运行。早晨炊烟升起,夜晚暮色朦胧。山坡还矗立在那里,河流依然东流。只是,山坡长满了斑秃,树林日渐减少,河流慢慢浑浊。成群的飞鸟,在天空中消失。山野里,野兔也少了很多。
原来的山坡上,树木稀疏的地方,变成了土地。先是张家开一块荒地,后来是李家也开一块荒地。山坡上土地多了,树木就少了,山坡没有了昔日的苍翠。
1992年秋天,家乡兴起了大规模的开荒造地,大片大片的松树林,在刀凿斧砍声中,在痛苦地呻吟中,轰然倒下。曾经茂密的树林,变成了一块块梯田。人们在一片欢呼声中,收获着花生、红薯、小麦和绿豆黄豆。
1990年代中期,随着打工潮的兴起,村子里的青年男女,怀揣着梦想,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家乡。或南下,或北漂,把乡村甩在身后。乡村里,留下的是老人和孩子孤独的身影。山坡上的梯田,随着青年男女的离开,慢慢荒凉了,大片的梯田,长的不再是庄稼,而是丛生的杂草。
我曾经人欢马叫的乡村,陷入长久的寂静。甚至连常见的鸟们,也形只影单,孤独地鸣叫。村庄里没有了鸡鸭,山野里没有了野兔,鹰也就不再光顾。
那一年,我揣着一颗落寞的心,离开老家,应聘到一家金融单位从事文秘工作。
那一年,听说锐与小江离了婚。据说小江生性多疑,性格暴躁,家庭经常硝烟弥漫,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锐、小江和我,还有曾经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鹰,都很少回到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偶尔走进久违的村庄,也无缘相见。村庄里,多少人和事,多少美好和丑陋,随着时光流逝,被岁月的风尘轻轻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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