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北京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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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过年呢,钱就先毛了一半。青蒜白薯,大椒小葱,没一样不涨。昨儿四块的姜,还那样堆着,卖姜的,话都懒得答,叉开大黑巴掌推手似的一比划,或是手心朝下耷拉着,食指频频外弹,虚指姜堆上的纸牌儿,纸牌儿上干写了俩歪扭的字儿:五块。——头一掌的外推——钻城楼子碰见搜身般的大义凛然,后边儿其他手指不动紧着食指忙活,好像挨了枪托子倒地,现场阵亡之后的神经性抽搐。
年,一天一天临近,生意人的热情却似烧到根儿的香头儿,缺了火力,来股小风儿,亮一下,怕什么似的紧忙着就隐在灰里,半死不活地耗着燃。也有欢实的贩子,八块八块,甜,甜,脆啊地嚷嚷,头仰高了二寸,下巴颏儿垫着砖一般扬着白脸,朝人群上头三尺高的地方一梭一梭地扎空枪,根本不瞅人儿。也有默不作声把自己当货的,那些待售的东西堆儿中间,多了一个脑袋,兀自敛起那些骨碌下来的土豆胡萝卜往堆尖儿上扔。有人问价,双手搬大腿,从根儿上搬,离地二寸,虚着扒拉离群的土豆归位,鞋底儿让地黏着似的,抖开一个塑料袋轻飘飘地甩在货堆上。鸡毛鱼鳞甘蔗皮,果核废纸烂菜叶子,湿地上让一茬又一茬的脚丫子踩碾,黑乎乎,起了浆。
海货摊儿成溜摆着,竹筐倒扣,冻挺的带鱼虾米筐底上横陈,腥气哄哄。卖牛羊肉的见缝插针,挤在白菜堆与葱车苹果箱之间,鲜红的尸身铁架子上挂着,膻味四布。
卖冥币的,纸钱香烛元宝堆得山高。冥府银行,天地中央银行,冥通钱府,地上有一家银行,地下必有一个影子。地上允许一个币种流通,地下定有一个币种的对应。大小不一的冥币,面值都不低,顶少的一百起步,有以兆计的,头像换成了顶着冕旒的帝王样。进了腊月,每天早晨的路口处都会多出一两摊黑迹——砖头瓦块碳棍子,画着留口儿圈儿,圈里是烧过的纸钱,灰烬中埋着小酒瓶子与烧得黑不溜秋的果子与碎点心。清明,冥币们在墓园聚齐,余下的日子,路口儿见。
干货摊子前头围满了人,买完了的挤出来,没走两步,想起还得捎回点儿别的啥,翻身又挤进去,摊子成了土坑——有水的小土坑,人们成了马蜂——夏天让大日头晒晕了的马蜂——遇见水,趴严了翘着尾巴喝水,吸了一肚子,退出来奓翅想飞,琢磨一下,还是渴,紧爬几步,换了个地方,头拱翅儿扇,重新把嘴探进水皮一顿豪饮猛灌。
超市里头排长队。福字挂钱儿中国结,对联斗方儿炮仗辫子,一水儿红。去年的横是还剩不少,收拾屋子时候,抽屉底下塞着。有,也得买新的。不花几个,年样儿不得显。鸡得分着买,鸡胸鸡翅鸡大腿;酒呢,合着来,有成箱的绝不往摆零瓶儿的地方多瞅一眼——穷气缩缩对得住谁?咸菜腊肉胡椒粉,面包渣滓烘焙酱,甭管会不会使,预备起来再想辙去。
二十六七,开始有锁门的买卖。由大学里起头儿,一家挨一家停业过年,传染病似的蔓延到街面上。挣了钱的,擎着荷叶上积攒雨珠般的亮银子,鲜绿绿地摆台唱《大回朝》;没挣还赔了几个的,撅两支芦苇穗子迎风举着跑,身后一小阵一小阵轻飘飘的白毛儿乱飞,瞧着怪喜兴,《探亲家》《扫地挂画》唱起来也底气十足板眼俱佳,人都走净了,抬眼望望一年不见的房椽子,悲意往上漾,哼哼几句《胡迪骂阎》或者《太白醉写》算是解药。
机场,火车站,长途车站——能往出运人的地方都是骨头,人们扛着大包小包急匆匆地从四个方向往骨头上凑,粘满了一层。骨头带着那些粘牢的人和包朝固定的方向滑出去,又一根新骨头摆上。滑,摆;滑,摆。
回家跟逃难的区别在于,逃难的方向是散的,哪地方清静围堵不严就有奔哪儿去的可能;回家呢,地方儿就一个,削尖了脑袋也得死扎。
回家跟旅游的相似之处在于,同一桩喜庆事儿,过程中的挣扎与繁复所产生的烦恼只在过程中存在而不会长生,因其烦恼不长生,留存下来的欣喜与盼望才足以解释生命,表达生命中确实有股子叫做“力”的东西,因这东西,生命才青葱。奔波,奔是主要的,由奔而起的波所带来的那些个不适随着不奔自会平复,所以,多颠几下等不奔了,兴许都是美好,变成些小挂件——没点儿璎珞流苏签边儿,人生准定太素了!
路上忽然就好走了。公交里空空荡荡。速递员与保安的招聘传单贴得到处都是,街树上顺手儿也来一张。便道上的时髦姑娘也不再那么赶三关似的碎步紧捯,慢悠悠地,眼不看道儿盯死了大屏幕手机,得意了,偷笑一下,还不忘送一口吃的到嘴里抿着嚼。
浮土亲戚走走串串,一年一回不能落下,那叫礼数。三姨儿七婶大舅妈,四姑姥姥小表叔,谁都不能迈过去。
三大爷去年派儿媳妇来的,儿子没露面,今年回敬一下。大舅那儿得提早去,要不,他那人来疯,喝美了兴许现场逮住谁就塞个红包儿——朋友的孩子邻居的孩子也不分个轻重——礼还不是得咱们还?去四姨哪儿说话都加小心,她老儿子正打离婚呢。大表哥去年添了孙子,可没给信儿,包个包儿预备着,万一撞上别窝了犄角。二钢去年来过了,他妈兴许不忒好,瞧见在家呢,吉祥话儿多说,不在的话,问问哪个医院住着,得空儿瞧瞧去别落礼儿。小泉子他爸爸秋上没的,今年不准来了,咱们,不能不去。放放,往后放放,十五之前赶上你们谁有工夫露一面儿就得。那老头子对咱们有好儿,不能忘了人家。大姑跟老姑的东西别差样儿,她好嘀咕。大红门你大哥换了住处,跟小儿子过呢,在三层啊,三层。亲支近派都得维系着,掰着手指头数数,还能有谁?
庙里烧香成了新流行。别人都忙,自己不跟着忙就是吃亏。庙给人们提供了一凳儿坐下喘气儿的机会。大年下的,人们乐意舍了奔波,甘心吃上一小亏。吃亏是福,庙里的佛爷降福给大众,谁去谁有份儿。即便不真信,大过年的,请炷香烧烧又算个什么呢?佛爷在那儿坐着呢,念叨几句体己话儿佛爷不听给自己听,成不成?那么多人都拜,拜拜,稳稳自家离散四处抓挠没着落的神儿,通通心气儿,成—不—成??
吃食还是那些老吃食,面孔也是那些老面孔。城的老味儿没了,人造的,再香,也是虚浮着飘,逮住一鼻子是一鼻子,逮不住,没的埋怨。彷如一年一季应景儿的庙会,不能两分着来。会因庙的存在而牢稳,庙因有会而热闹。否则呢,否则庙会就是油腻腻的羊肉串,黑黢黢的一层脑袋瓜子,土哄哄两只鞋——老三样儿。
北京城的年,北京城的年在新世界面前总有点说不清楚的尴尬。乱脚丝缠着,想跑,跑不起来,割又割不断。越摊越薄,越薄越惦记着铲起来裹点什么。结果呢,一铲就碎,不铲,眼瞧着糊。
对于北京城来说,年是一个炮仗,扔进人群,炸了慢慢聚拢。年是一锅熬了很久的粥,糊底,刷锅换水下米,接着熬。犹若吃年糕,想着沙粒粒的糖包裹着软糯,入口,当是一种多么甜蜜与舐唇的美好,真吃了,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好久也不下去。喜事棚子,搭了拆了撤了,一地纸屑,过不了多会儿,纸屑也不见了。年是预备一个瓶子,红色,半透明,预备的过程充满努力与周折,临到摔的时候,反没那么兴奋了,该摔就摔,摔完了,瞧瞧或者已经瞧过多少遍——还是旧模样,走开,没一丝留恋。
初三下了场雪。暖红混沌中注了一丝清冷。年,是北京城的安魂香,有呢,能给人们带来些模糊的踏实,没有,也就没有。
春节春节,过了春节,春天就该来了。南方的油菜花儿是不是已经开了呢?
久坐于田畴花海之众,言说的花香也是平的。
年是猴儿。
我大哥养了只猴儿,取名叫八戒。
活着的趋同存异与存疑,先存着,养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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