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举花园的人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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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举花园的人
父亲,年近古稀,身体却健朗,是个瘦小精干的老头儿,头顶秃光,像犁过多少遍的田地,如今,连根庄稼茬也找不到了。我佩服父亲,他可以沿着一掌宽的高墙走个来回,如履平地;他可以顺着溜光的铁杆在你愕然中轻松攀援。过去行,现在也行。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盖了一辈子的房。那几件手头工具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为自己盖,为别人盖。他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情,小心谨慎地托举着自己花园中的小小风景。
走出童年已经很久了。当我静下心来再次推开儿时的门,我就又看见父亲还半蹲在屋顶,一块坯一块坯地垒着高墙,一片泥一片泥地抹平房顶。他乐观地哼着歌,盖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安乐窝。之前,父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太光明,在故乡被人指指戳戳的,便见不到光明,“东边日出西边雨”,雨雾笼罩了父亲二十几个年头,还是没有盼来日出。眼看三十大几的人了,连个老婆也没有娶到,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讨”。在那片政治风云难以琢磨的天空下,谁家姑娘一听“成分”了得,那就是了不得。那些花花草草们遇到父亲这样的恶劣环境,避之还来不及呢,谁敢上前搭理,就像穿了新衣裳小心地走路,生怕摔倒粘了泥巴,一生晦气。父亲只好背井离乡,来到了内蒙一个名叫化德的小县城。树挪死,人挪活,来到县城的第二年就娶了我的母亲,后来,就有了我和弟弟。这就像个家了。
也只能说是像个家了。我家一直在租房,居无定所,我和弟弟都出生在别人家的炕头上。记得父亲为自己盖的第一处房子,地势很高,盖在坡顶,遥望就像是一座孤独的庙。屋子就这一间,玻璃七拼八凑、大大小小,好像很没规矩的样子,又像穷人家孩子身上的破补丁。房子没顶棚,露出了椽岭,椽岭不是很直,是父亲从远处的山坡上砍回来的,不过,椽岭却很长,像父亲的怀抱简单而有力地笼住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房屋很丑陋,却很实用,平时住着也惬意、舒适,阳光毫不吝啬地泼进来,暖烘烘的,像极了妈妈的怀抱。夜晚,月光也洒进来,清清幽幽,铺了一屋子的银。搬进新房没几天,爷爷来信了,他说,“告诉孩子们,党的政策好,咱们拨云见日了。”父亲笑了,像是一下子遇到了暖春,脸上开满了花,落了一簇又长出一簇。他说:“这房盖得好呀,它给咱家带来了正能量。”我却望着有些失常的父亲,不知从何处分享他的快乐。
化德县的冬天很冷,就像县城破了一个大口子,冷空气潮水般挟带着虾兵蟹将涌进来,干预着人们的温暖生活。最怕临近年,我的一双小脚就冻得像煮熟的肘子一样发紫。我便报怨父亲没本事,盖间破屋子,父亲用一种很抽象的眼神望着我,复杂中又分明流露出的是无奈与歉意。他把被子裹在我脚上,说:“将来盖间好的。”后来,就变成了两间、三间、四间,围了院墙,土坯做的,是父亲亲手用模具做成的。虽然是土坯,却能在风雨中挺着,一挺就是三十年,不倒。里面很温馨,刷白的墙壁上父亲用心血挂起了江山风景。青山绿水,长鸿排阵,柳下美人……这一处处胜景就出自父亲一对爱美的眼睛,一双奇巧勤劳的手。父亲用笔把带着色彩的憧憬图从心中搬上了四壁。家里显得暖和多了,可不,冬天再也没有冻疼我的脚。一住就是十年,十年就是一条线段,两个端点就是可以撑起家庭的父亲与母亲。我想,房子,是人的一辈子。新房、结婚、生子、挣钱、房子,用组合的方式很好地诠释了老百姓的生存状态,就像父亲,他不断地挥动双手,修补着自己走风漏雨的日子,把明镜的心装进窗子,从窗口开始,阳光就流进了他刻满岁月的脸膛。
十年后的一个早春时节,雪花、雨丝默默地投进泥土,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坐着卡车穿破雪原的曲折、深邃,像风雪中的种子,扎根大同。姥姥住进了房子,房子却永远住进了我的心里,想起来像火炉般温暖,从此成为一句挂念的老话。
记得那回搬家,汽车整整走了一白天,暮色苍茫中,拉着我们的车顺着夕阳下沉的方向挤进了夜色,村子亮起几盏灯,喘着幽幽的气息,伴着几声萧萧地犬吠,我们落户了。除了陌生,更多的失落,尤其是晚上,我稚嫩的心灵就陷进了无限宽广的暗里,所以我渴望白天那掬金色的阳光,甘愿没有夜晚里的星星、童话和那些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管是什么颜色的风,什么温度的风,我始终惧怕它拉动枝叶飒飒地响,因为它没有根,就是流浪的,心灵就是荒凉孤独的,会吹到人的骨头里。
十年前,父亲流浪到化德县,十年后我们全家又流浪到大同。房子又是租的。寄人篱下的滋味是阴郁的,像茂林中灌木丛,总是矮人一节,渴望阳光的怜悯。房东是个讲究的人,我们活泼惯了的性子就得收敛,小声说话,小心玩耍,即便这样,父亲还常常教育我们要争气。我忧郁的性格可能就是那时形成的。
自从搬迁到大同,父亲就顾不上盖自己的房子了,而是拼命盖起别人家的房屋来。他很少哼歌了,那个录音机就落满了灰尘,一尘尘覆盖上去,不管是人还是物,失宠就是孤独的,像件古董。记忆当中,父亲走得很早,只有晚上才能看到他的身影。有时很迟才回来,叮叽当啷地把工具往下一扔,长舒一口气,或者叫“叹”,意思却很复杂。但在我心里却划过了灰色的痕迹,多年后还顺着时空传过来,引起我的思考。直至我也成为父亲,成为家里的中流砥柱,才渐渐悟到父亲的叹息声的分量,那是担子压在身上走失的真气,搞不好,会使人精神和身体一天天垮下来的。回到家,父亲也很少说话,他草草地吃上几口,就带着满身的泥土囫囵着身子躺下了。在他周围抖下一圈泥土的印迹,在堂屋都能闻到泥垢的味道,再加上汗水做佐料,味道很怪。
父亲在工程队盖房子,永远是满工,从来不缺勤。他常常对母亲说:“孩子们大了,房子还没着落。”但我觉得他更像在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母亲并没有在意,更不去搭腔。即便是阴雨天,工地无法开工,父亲也不闲在家里,穿着雨披去工地走上一遭。他绝不让“大概不上班,可能不开工”在心里蔓草似的滋长,以至于荒了正事,挣钱盖房子就是他最为正经的事。
两年后,父亲又买了房。房子已一大把年纪了,土房土墙,与大地俨然一色,驮起背,像很能撅起屁股低头咳嗽的样子。我平躺在炕上,有时会听到纸糊的顶棚里大块的泥土砸下来,还能听到老鼠毫无顾及的溜达声,老房子的顶棚竟然成了鼠辈的游乐场。父亲说:“闲下来就重盖房子,一定给你们盖成花园。”
时光总把诸多艰辛浓缩成一个点。等父亲闲下来时,已是花甲之人。他并没有闲置在家,只不过又把盖房子的阵地全盘做了转移,盖起自家的房子。他说,盖自家的房子就是一个永恒的梦想。父亲把手头的几个钱统统买了砖头与椽岭,在院子的南面又要盖房了。打地基就是一件艰难的事。先用镐头抛下四四方方的坑,又需用石头有模有样地垒成石基,要比地面高出一米。父亲说,打地基就要向长远考虑,这样盖起房子几辈子都不用重新动工。他这样说,盖房子就有了难度,石头从哪里来?老父亲并不服老,六十几岁的人,放开毛驴车练起了农用三轮车,能上正路了,就把车开到了远处,更远处,找到了石块,一块一块地搬上车,一车车运回来,一块一块扔下去。他常常磕破了头,磨破了手,粘了药胶布就重新上阵,就是没让手头的活慢下来。村子里的年轻人见了,便有颇多感慨:“一大把年纪了,精神却了得,真是神了!”他们仔仔细细地望着父亲,就像正在观赏一座长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园。可不,父亲心里藏着一个美丽的花园呢。他才是真正托举花园的人。
地基打好了,便是砌墙。拉线、和泥、搅灰、搬砖、搭架、垒墙,从始至终,没有雇用过一个人。父亲真的没有老,我望着父亲从手臂粗细的搭架上穿梭过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可他却活像个快乐的精灵,来来回回地搬运。起先,有院墙围着还看不出什么,后来,房子的几堵墙就远远高出了院墙。闲暇之余,人们就围过来欣赏,父亲像骑着高头大马一样英俊地骑在墙头上,像耍件玩具似的摆弄着砖头。撒灰,放砖,再上一层。那年,我们全家老老少少就在新房子里过年,家里春意盎然。
院子已经俊模俊样的了,西边是还没有拆掉的老屋,紧挨着它们的就是刚刚挥汗如雨盖起的两间。那老房子,里面还顶着歪歪斜斜的柱子,最怕没落的秋雨像喝高了似的耍性子,纠缠不清,外面下大雨,屋子里也跟着下小雨,时常修修补补,在岁月里硬撑着。望着这两间老屋,就会想到像老屋一样衰老下去的父亲。恍惚中,我觉得父亲日益不知去向的头发,就是被他砍倒的树木,是他结实的肩膀扛上山墙的一根根椽岭。在儿女心中,房子就是父亲手掌里一道可以行走的风景。
后来,父亲又在院子里种了黄瓜、豆角、葫芦……一到春天,花团锦簇,蝴蝶来了,蜜蜂来了,还真像个花园呢。我们笑着,父亲也笑着,他笑得最灿烂,像花园里一大朵开旺了菊花。其实,在父亲的眼睛里,我也是他花园里的一处风景,他用尽一生的气力地高高顶起我的一生。
我望着父亲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来的自家花园,有时就走进了童年,走进了饱经风雨的老房子,推开它的门,一间、二间、三间,父亲就站在这片苍老的风景中微笑。
父亲,永远是托举花园的人,就像山峰扛起月亮,在夜色里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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