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殇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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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殇
文/裴恺茹
沿着油菜花的心事,我闻到了那滚动的金黄色芬芳。一夜雨润的田垄,稀软如棉,不小心踩了下去,脚能陷进大半。蜂儿热热闹闹地穿梭在羞涩的蕊间,朝露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
岁月凝脂的四月,处处流光溢彩。
温润如玉的蝶翩翩而至,为晨曦的俊美献上了它们的一夜相思。眠过的阳光格外妖娆,千丝万缕地穿过云蒸雾集。远处,人家屋顶,晨炊气息袅袅。
瓦罐里的浆水汤,篮子里的馒头,是我依照母亲的式样费了两个时辰完工的。现在要以最快的时间送到田里做活的父母嘴边去。
弟弟妹妹们还在敞亮的院子里睡意朦胧地吃着、喝着。
很早就开始协理母亲打理家事,作为族里唯一的外来户,远在深山的祖父母是爱莫能助的,还时不时等待着父母的接济,因此我们姊妹比同等年龄的小孩学会劳动的时间要早得多,也懂事得多。即便如此,还是很受族人的排挤和歧视。每每和伙伴起了矛盾,母亲总是低眉顺眼,陪尽小心,临来还要敲打我们几下以示惩戒。有时候父亲也是凶凶地要我们给对方赔礼道歉。当着大人的面,我们会乖乖照做,过后逮着机会就狠狠地教训对方,前车之鉴,我们会用一定的智谋,最终让对方不但不和父母告状,年纪稍小的还能乖乖俯首称臣。除了帮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还被我们组织起来玩游戏,听故事。
族里三爷爷是讲故事的能手,从西游记、三国、水浒到薛仁贵征西,一个个故事讲起来活灵活现,给我们闭塞的童年无限的美好。当然,在我眼里,他也是学问最大的。
从弯弯的河堤走,少了一夜春雨后的泥泞,但要多出一些路才能把早饭送到父母种菜的地里。
一夜雨落,正是栽种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幼苗的好时机。母亲总会在这一天起得格外早,给父亲笼火烧茶,备好旱烟袋子。便从被窝拽起睡意正浓的我,安排早上要做的事。
时常我会生出很多怨恨的心,村里和我同龄的女孩,大都还在爷爷奶奶怀里撒娇,母亲硬是逼我踩着厚厚的木墩子练习做饭。弟弟妹妹们晨起打扫廊前屋后,抬水抬土。
窗明几净的院落,整齐利落的巷道,每次弯腰扫过,隔壁的太奶奶都要瘪着没了门牙的小嘴呵呵念叨:"这女娃,以后谁家娶了谁家有福分。“
”太奶奶很苦命的,“母亲总说。她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可活下来的只有第八个女孩,不到四十就守寡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在光棍无赖的频频骚扰中,太奶奶小心翼翼地养活着自己的独苗苗。
族里的太爷爷儿女们长大都去了异地谋生,老伴也尽完母责丢下太爷爷进了天堂。经热心村人撮合,五十余的太奶奶和六十多太爷爷再次结伴,开始了他们斜阳人生。
记忆里太奶奶裹着小脚,走路总是颤巍巍地,爱占一点小便宜,每天最担心的事是太爷爷要是先她而去会被逐出家门,她的后事无人操办。因为她唯一的女儿也已嫁人,按照习俗是不可以回村殡葬母亲的。
太奶奶最大的优点是从不歧视我们姊妹。逢着族人聚会便夸赞一番母亲的善良和热心,顺嘴也夸我们姊妹勤劳、懂得尊老爱幼。很少受人尊抬的母亲那时便高兴坏了,亦发把安排我们帮太奶奶抬水扫地当头等大事。每晚临睡总要问我们当天给太奶奶扫没扫巷道,抬没抬土,水桶里水满着没?有时一连几个雨天,母亲就亲自给太奶奶家水缸挑满。麦子收割回来,打麦机器轮到我们巷道,全家出动,帮太奶奶家拾掇整齐,才能轮到自家的。
其实母亲更是苦命的。
外祖父因为一个他乡女子,始乱终弃。在母亲不到六岁时不顾族人反对,赶走了先天耳聋的外祖母。从此,母亲寄人篱下,九岁那年替叔婶放羊遇暴雨,差点冻死荒山,后被同村的我祖母救活,便认了童养媳。
十九岁随父亲到了异乡-------也就是我现在的家。为了能够扎下根基,大队里的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抢着干,分东西捡最差得拿。听母亲说还没分田到户时,她得了好多张大队的奖状,可惜也落下一些很难治愈的妇科病。后来分地到户,她愈加勤快,时常半夜四点多起来就干活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会砌墙,能掏粪坑,种的庄稼比周围农田的长势要旺得多。
我多少知事以后,一次种完自家麦子,姊妹们都累得东倒西歪,她却跑去隔壁帮忙,气得我们中午回家不搭理她,还故意留了很难吃的剩饭,见了她帮忙的婶婶恶言相向,被她知道后狠狠地骂了一顿,第二天还逼我帮婶婶家干了半天活。
再大点,所有的家务活便成了我的。最怕暑假,每天要早早起来做好饭送到田里。稍微迟点就会受到责骂,所以很多时候我拎着盛饭的篮子都是小跑的,那天也不例外。
趁父母吃早饭的间隙,我也学着他们赤脚弯腰一行行载起菜苗来,初载时不到三五棵便歪斜了,被吃完砸吧旱烟的父亲一声呵斥,委屈的泪水和着汗水在眼眶打转。这时隔壁看菜园的三爷爷就会踱出黑乎乎的小庵房,慢悠悠地劝导父亲“:女娃子,不能这么使唤啊,还小的很,还小的很 ! 将来是个最秀才的料啊! ”
彼时,我十二岁,其实也不小了。母亲十二岁的时候除了伺候祖母祖父吃喝,还要种地,推磨,做鞋,缝衣服,而这些我这辈子都没有学会过。
在三爷爷的夸赞和闲聊声中,我扛着母亲顺手打好的一篮子猪草吃力地往回返了。
河堤,绕岸的柳枝摇曳生辉,青草葳蕤,葫芦河正是水浅的季节,里面小鱼清晰可寻,调皮的弟弟已经满身泥污的疯玩,河畔,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开始了他们最有趣的的泥巴游戏。
快乐是属于三五岁的孩童的,我想。
回到院子里的杏树下,剁好猪草。我开始一页页翻起书来,杏花纷纷跌落,如同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少女情怀还没有淋透,母亲却出事了。
在和父亲的一次吵闹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天,开始疯疯癫癫起来,整日胡言乱语,家里巫婆神汉赤脚医生,一波刚走,另一波旋至,走马灯似的三姑六婆们,每天探听着最新消息,每天在村子流传着。
父亲整天唉声叹气,追悔不迭。弟弟比以前懂事了很多,除了帮我做家务,也开始认真学起字来。三四年的光景,父亲鲜有出门挣钱,家道大不如前,姊妹们也颇受村人欺凌,但这事我们从不说给父母。
渐渐地,我们大了,母亲也好了起来。如今回忆,当年母亲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可是那时候乡村闭塞,总以为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仰或招惹了神灵。
重新持家,母亲不改风风火火的脾气。父亲开始外出打工。夜晚我们姊妹在灯下学习,母亲则手不停歇地纳鞋底、做鞋子,所有亲戚都有份,包括被外祖父休掉另嫁的外祖母和她的孩子们。
记得母亲叮嘱我们最多的一句话是:"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
清晨,当整个村子还睡意朦胧时,母亲猪圈里的粪已经掏好,而这些活计一般都是男人干的。草草吃过早饭,弟弟妹妹们帮母亲推粪去田里,我则要把卫生搞干净,猪、鸡喂饱,然后去田里把粪一担担散开,等母亲锄苗时埋进土壤。
慢慢地,家道又开始好转起来,我和弟弟的学业也更上层楼。
太奶奶终于遂了心愿,在七十九大寿那天无疾而终。我因上大学缘故未能赶上太奶奶的丧礼,听母亲描述相当风光。缘由是太爷爷的儿子感念她和老父亲的陪伴,也是给村人彰显他的富贵仁厚。想当初他十多年未给父亲及继母生活费,颇得村人指点。我的印象中以为太爷爷没有儿子,因为他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也就无从见到,至今不知他长什么模样。
太爷爷终因过不惯喧闹的城市生活,再次回到了村子。与他同来的还有他寡居的小女儿,听母亲说,这次太爷爷的孙子是给姑母发了高工资让专门伺候的,隐约听得太爷爷有一对双胞胎孙子,做了老总,住别墅,可太爷爷就是不习惯,闹了半年,终于回到了老院子。
太爷爷居然一气活到了九十九。
那些年,母亲病多,还要照顾被不孝儿子赶出家门的我的亲外祖母,亦要时不时接待我的爱吵闹的亲外祖父。二老有时尴尬相遇,中间少不了太爷爷出面调停,也算恩怨化解,一对早年离异的夫妻,在唯一的女儿家也能端起茶杯道一声对不住,总算人生圆满落幕。
我刚工作那年,外祖母非要回家看看孙子,结果回家当晚就出事了。
老人半夜小解,一个不小心掉进后院的菜窖,等拉上来已然不醒人事。母亲得到消息拿了早就备好的寿衣赶去,哭得撕心裂肺。
次年外祖父也撒手人寰,母亲亦寿衣奉上,哭得死去活来。从此,两个家庭的姊妹们也开始友好往来,让孤单了半辈子的母亲一下子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只可惜好景不长,母亲查出了绝症,和病魔苦苦抗争大半年,最终在中秋节后的第四天半夜离开了劳累一生苦挣一生的人间,享年仅仅五十四岁,从此每到中秋过后,我就无限凄惶,无心做事,脑海总有三座青冢,有时感觉自己的生命仿佛也在阴间游荡。
忘了前世,也想不起来生,今世,却历经着数不清的生离死别。
最会讲故事、最有文化的三爷爷死时,我的女儿降生了。而那个深山里的祖父祖母,没能等到我结婚的消息就去世了,接着是侍奉二老膝下的叔叔婶婶,死时才过中年。
想来生命是如此飘忽不定和脆弱。
活得最久的太爷爷,在他寡居女儿的精心照料下,乐呵呵地听着我女儿也喊他太爷爷好几年才寿终正寝。
生命又是如此坚韧和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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