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野花都让我沉醉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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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朵野花都让我沉醉
作者:刘燕成(苗族)
作者:刘燕成(苗族)
金银花
四月一到,老屋对面的深泥塆,便渐渐地染成了金银色。老远地,只是站在塆口,一阵阵芬芳的花香,随着微风慢慢扑过来。那淡淡的,甜甜的味儿,差不多教人醉过去。金银花就是这样子的,像着了魔一般,疯了一般,在四月暖风的抚摸之下,大蓬大蓬地开在田埂上,开在山塆里,金灿灿的,银闪闪的,隔很远,就看见了它们。
这时候,父亲的老黄牛正闲置在塆里,它们早就吃饱了食,躺在那草地上,咀嚼着。父亲打开了旱烟袋,取出火柴,在竹烟筒上轻轻一划,一丝丝一缕缕的烟圈,停落在花间。我们一只手提着摘花的背篓,一只手抓着草,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花朵,就是铺在那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的。田埂的花儿要饱满一些,大朵大朵的,花叠着花,将那厚厚的细圆的叶,压得见不了影儿。稀稀拉拉的,几只采蜜的蜂,绕在花枝上飞来飞去。这些采花郎们,大抵是被这漫野乱窜的花香,给迷了路罢。
很久,我们就期待着金银花开了。乡里赶集的日子,是有人来收购金银花的。干的花,生的花,都可以换钱。但我们要把花儿晾干了才拿去卖。毕竟,生花儿的价实在太贱,卖了可惜。但钱缺得急时,贱卖也时有发生。金银花开了,我们就可以有零花钱了,就可以用这些卖花钱,购买自己喜欢的文具和书籍,最开心的事儿,莫过于此了。
采金银花,却是有讲究的。得用一指稍长的指甲,捏住花儿的柄,轻轻一按,花儿便就到手了。可是,若你用力过猛,或者离花儿的距离太远,使劲用力拉着花藤,一定会伤到藤儿。村里那些粗鲁的孩子,总不爱惜花,更不怜惜花藤,站在藤下,一会儿到处摇晃,一会儿又大把大把地扯落了叶。那些细瘦的金银花藤,躺在花下,于草间相互缠抱着,或者沿着沟坎,匍匐着,往上生长。花藤的肉质,脆脆的,很小气,极易折断。
母亲是采摘金银花的好手。天刚麻麻亮,便就背上篓儿,出门摘花去了。母亲总是说,早上的金银花,是泡在露水里的,到集市上过秤给买花人时,可以多占几个秤星子。被母亲采过的花蓬,除那些正含苞欲放的外,总是很难让我们再寻得一两朵漏网的花儿。于是,我们只好静静地坐在藤下,等待花开,等待那徐徐而来的风,把花蓬儿给快一点吹黄,吹白。
可是,那些最灼人心急的时光,还不在于此。那等待金银花出卖的日子,方才是度日如年般的难熬。若是久久地不见得开太阳,花儿干不了,或者久久地不见得买花的人来,心里都快要憋出病根了。母亲总是安慰我们说,或许下一个赶场日,太阳会好一些,花儿会干得快一些,买花的人也许要多一些,花价自然就可以抬高一点儿的。若是这样想,心里就轻缓多了,我们便开始梦想起下一个赶场日的好价钱来。
老屋外的晒场上,总是晾得有一篓篓的金银花。一些是母亲的,一些是我们自己采摘来的,用不同颜色的竹箕装着,在太阳下泛起一阵阵的香。平日里,父亲喜欢喝茶,趁我们不在家,他偷偷地跑到晒场上,从竹箕里挑出那些花儿大的金银花,放进水杯里泡好,躲在屋里细细地酌饮。我们从门缝儿里看见了父亲的样子,像一个品茶专家在赏茶,是那般的认真,那般的仔细,像是要嚼出金银花的魂儿来才罢休一般。我们是舍不得喝金银花茶的,很早,我们就梦想着用金银花给自己添置更多的零用钱。当然,我们似乎对金银花的香,也特别的感兴趣。将那些上好的金银花朵,偷偷夹进日记本里,谁也不让翻,谁也不许看。日记本里的金银花和日记本里的心事,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不过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村庄里的孩子们,还在采摘金银花么,他们会不会像往日的我们,把上好的金银花留在日记本里,和日记本内的那些文字一起,在一个少年的心里慢慢变旧,慢慢远去。
每年四月,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老屋对面的深泥塆,想起塆里遍野怒放的金银花,以及那些摘花人和事。
牵牛花
大概是秋初的样子吧,牵牛花攀爬在树枝里或草皮上,又或是缠绕在母亲的菜园子的篱笆之间。白的,紫的,红的,蓝的,像喇叭的样子,一个接着一个,搁在树枝上或懒懒地躺在草地上,又或是倒挂在篱笆顶。
有时候,我们也喜欢把牵牛花唤作喇叭花的。但不管怎么混合着喊,似乎牵牛花就只有这么一个名字,我们从来都不会把它和别的花混淆成一块。它细瘦的藤,却是可以长至三四米远的。
眼见着就要秋收了,稻谷越来越黄,黄豆叶落得满地都是,金灿灿的一地,沉甸甸的豆枝便光秃秃的裸露出来了。这时,父亲下令,秋收活动就要开始了。父亲先是教我们从棕树身上砍来棕叶,放在冷水里泡上一阵子,或者直接用开水煮黄,然后带到黄豆地里,将黄豆连根拔起,用泡过水或煮黄的棕叶一把把捆好,理好,挑回家,挂在老屋木廊外的晾杆上,待到开太阳的日子,便放到塑料膜里曝晒。此时,便听得嘎嘣嘎嘣的声响,黄豆儿暴落出来了。我们就是在捆黄豆枝的时候,发现了篱笆上的喇叭花的,轻轻地将其采摘下来,带回家,插在妹妹的辫子里,让她开心不已。
不过,小男孩儿对牵牛花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倒是它蔓长的藤儿,教我们到处寻找,弄了来,当作跳绳的线。我们儿时的游戏里,跳绳,怕是没有人不会的。一条小小的绳儿,两端各站一个人,捏着线头,然后同时往相同的方向甩摆。我们通过划拳或者划西西(一种猜指活动),谁中指,则谁先玩,依次排序。先玩者,一边跳,一边数数,后面排队的人则在一边唱起歌谣:
牵牛花,
喇叭花,
你家姐姐喜欢他。
喇叭花,
牵牛花,
你家姐姐嫁给他。
……
旁边排队的人,翻来覆去地唱,嘴巴唱干了,那先玩的人,依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则歌声便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两端摇绳的人,也会跟着歌声不断加快速度,越摇越起劲,直到把那人给弄触了绳,游戏便就结束了。接着,便是下一个人上场玩,紧接着,歌声又响起来了,速度又慢慢加快了,又把一个人弄下场了。一直玩到日暮,玩到母亲站在木栏坎边极不耐烦地催喊回家了,方才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回了家。
我最喜欢与梅寨大姑家的两个表姐玩跳绳游戏。村里人都说,大表姐和二表姐,是村里的两朵花,打小就特别的漂亮、聪明。表姐们要比我们年长些,但个儿都差不多高。我们满坡寻找牵牛花,寻找花藤做游戏。有时候,我们干脆将叶和花儿一起留下,带到刚刚收割了稻谷的干田里,跳绳。只见长长的一条花藤,在我们的头顶和脚下不断翻转,那徘徊在山谷之间的歌谣,是那么的响,那么的亮。
后来,大表姐嫁到湘西那边去了,我们也慢慢长大,不再好意思玩儿时的游戏了。但似乎没过几年,我就接到了大表姐去世的噩耗。父亲说,表姐是病逝的,一种叫做癌的东西,早早地,让一朵刚刚开放的花儿凋零了。后来,二表姐不知为何,悄悄爱上了大表姐的丈夫,并执意嫁给了姐夫。这有点儿不合常理的亲事,让姑爹姑妈这两棵藤,困惑了许久,闹腾了许久。然而,往日的两朵花,到底是缠在了一片叶上的。
好在他们现在都很幸福。就像现在村庄里的牵牛花一样,依然搁在树枝里,或是躺在草地上,或是挂在篱笆顶,一年又一年,幸福盛开!
蛤蟆菜花
我们是最不喜欢将蛤蟆菜唤作车前草的。因为,它们实在没有哪里像车,或者和车有关。许多年了,它们一直都在从未走过任何车辆的小路边,长了又枯,枯了又长,甚至,你割了它的叶,挖了它的根,春日一来,便就又长在原处了。待到八月,那细细的花粒,从叶柄的底部偷偷探出来,淡绿淡绿的,又略带点儿米黄色,在风间摇晃着,可爱极了。
实际上,我们是在路边的草丛里扑捉蛤蟆注水取乐时,不经意发现了蛤蟆菜花的。幼时,我是特别顽皮的,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表面儿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可内心里,歪脑筋特别的多,特别喜欢做别人不想做的事。这不,见得蛤蟆肚皮儿鼓,且大,又白,便就好奇得紧,用母亲床下那些废弃的针管儿,给蛤蟆的大肚皮注水取乐。
平日里,我们没事,便就跑到路边的草丛里,蹲着,爬着,贴着土地,仔细地,寻找蛤蟆。这时,只要我们慢慢地翻弄开草里湿漉漉的石块,翻开蛤蟆菜叶,一不留神,便与蛤蟆菜花儿相遇了。有时候,见得那些长须的蚂蚁,一个接连一个地爬在蛤蟆菜花上。这些肤色泛白或泛黑泛黄的家伙,素来是与我们不共戴天的。在我们看来,这些蚂蚁可恶至极,它们曾经在我们不小心和不注意时,蛰过我们细嫩的皮肤,教人又疼,又痒,还会冒起肿泡来。且要慢慢地疼上三五日,这肿泡儿才会消退。只见那些肤色不一的家伙们,一步一步的,登上了花顶,高高地闲坐在花上,仰着头,并不时裂开那两块厚黑的虎齿,样子挺威猛的。它们坐在花上,胫子里的腿儿紧紧地沾着花粒,触须不停地打探着花味。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愤愤地,掏出小鸡鸡,一泡热尿淋下去,便将它们淹没了。而此时的蛤蟆菜花,开得更加欢畅了,淡绿淡绿的,在阳光下,展露着它们细微的美丽。
记得有一阵子,父亲在采摘蛤蟆菜花做药。据说是为湘西那边的一个女人治一种很古怪的病。反正我们小孩子,是无法想象得到那种怪疾的苦,只听得父亲说,那女人整夜病得不能入眠。父亲托人将蛤蟆菜花送了过去,将药方子告诉了送花的人。不得一个月,送花的人便来给父亲报喜,说那女人不痛不痒不失眠了,饭也吃得香了。许多年过去后,我方才晓得,湘西那边的那个女人,实际上是我的大祖母,她是在祖父被划置为富农之后,因畏惧阶级斗争,担忧挨批挨斗,而离开了祖父的。
记忆里,父亲也用蛤蟆菜花给母亲治过病的。自我幼小起,便记得母亲是长有一种养身病。她常年卧床不起,有时候是满身浮肿,有时候又是严重的气管炎病,咳嗽不止。整个人瘦若干柴。病急乱投医,加之家境贫困,上不起医院,只好依靠父亲满山寻药,火炭藤、观音草、金银花、牵牛花等,都用来给母亲治过病,当然,其中也挖过不少的蛤蟆菜,摘过不少的蛤蟆菜花,有时候是用水煮了喝,有时候是晒干了,揉成团,放在肚脐眼处烧。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请来村庄里的赤脚医生,同样用不同的花草,煮着喝,或者晒干了放在身子上烧。然而,村庄里的赤脚医生,反倒把母亲的身体越治越垮,不久,母亲便去了,永远离开了我们。但即便如此,我长大后,哪怕只是面对一枝细瘦的蛤蟆菜花,也总是心怀敬意的。
遗憾的是,我没有把父亲的药方子学到手,父亲便也跟着走了。当然,至今路边的蛤蟆菜,割了又长,挖了又长,那些细瘦的蛤蟆菜花,也依然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它们于我,已不仅仅是一棵野草,一枝野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