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以绿荫

      整个下午，都是在吱嗡嗡吱嗡嗡尖锐的声响里度过的。
      楼后一墙之隔的修路工地上，推土机轰轰隆隆的没这么尖厉。隔壁单元装修房屋的人家昨天开始咚咚咣咣地砸墙，一编织袋一编织袋的水泥块和灰沙堆积在垃圾桶旁，施工的电钻疯狂却没有这样坚忍持久。这些声音混杂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纠集在一起，以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顽强，粗暴地撕裂人的耳膜，在脑壳上劈出一道缝隙，直楞楞地杵到心脏，然后击穿整个神经，搅起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烦躁，让人咬着牙无法忍受到彻底抓狂。
      抱病在家休息，想要躲避这毫无休止的侵扰绝不可能。无从抓挠这些声音的来处，更没办法有效抵抗，就恍惚着生出荒唐的念头，试图说服自己接受并且习惯，甚至去爱上这些声音：金属与金属撞击，金属与土石搏杀，模糊隐约又滚滚如雷，在心上压轧着狂啸而过。单调的节奏持续不断，间或有一定规律地停顿，苦笑着问自己：是不是有重金属摇滚的味道。
      窗户是紧关着的。为了确认窗户是否关紧，挣扎着起身，打开窗户又重新关了一遍。轰然而至的巨大噪声热浪一样扑来，隔壁新生女婴的哭啼声，清清楚楚尖细地缭绕其中，说不出婉转也谈不上悲凄，只是啼哭，哎哎啊啊扯长了嗓音，用别人听不懂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意愿。
       双层玻璃窗框的空隙，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窗外是阴蒙蒙灰沉沉的天色。
      傍晚，下班的他进门就跺脚大声叹息：长得好好的树，说砍就砍说锯就锯啦！
     心里还是一惊，离我们最近的一片小树林就在楼前的小学校后院。一下午听到的，难道就是电锯锋利地切割进树木身体时发出的得意狂笑？
      就那么一点荫凉了！就那么一点远远的绿荫也不放过！很少见到他的愤愤不平。这个春夏，南面铁路扩线，北面新建项目铺设输送管道，沿线许多树木房屋花草在推土机挖掘机亢奋的轰隆里脆弱地崩溃。过多的毫无反抗，让人已经习惯了麻木地被动接受。
      那是别人家的树，别人家的绿荫，我们管不着啊……叹息着，劝他也劝自己，心底里那些树木的枝丫，却还是纷纷扬扬舒展着从青灰的院墙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风情万种地招摇着绿色罗伞，树叶哗哗啦啦翻舞……
      懒散着，还是出门，隔着小学校后面半开的铁皮大门，看了眼被锯倒在地的绿色树体，那些新鲜的油亮的蓬勃着的枝杆颓然倒下，横七竖八堆摞在一起，太阳还来不及把它们晒成干枯。下课的几个男孩子嬉笑着追逐，在树枝树叶的空隙里蹦跳，有成年人厉声吼呵，笑声顿止，如遍地落叶萎缩。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许多旧时的老歌，寂寞地在心底一遍遍唱起：…… 小树小树快长大，让我和你比比高……校园里大路两旁，有一群年轻的白杨，清晨你迎着朝霞，傍晚你吻着夕阳……学校喇叭里每天早晨播放的也是：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这棵小树……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将来的回忆里，会不会清晰地记着这样的歌曲。
       记忆里的树木总是和校园息息相关：高大的合欢树，绿荫婆娑里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等待着风把它们唤醒吹起，一朵朵毛绒绒的小伞，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杨树高大笔直，柳树婀娜多情，牡丹池里缤纷争艳，丁香枝头绽蕊吐芳，甚至偷偷写就的第一篇文章也是绿意盈荫，在一条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悄悄含羞闪动。
      树木的绿荫是鸟雀的天堂，枝叶繁茂，只闻声声脆鸣，叽叽啾啾，却难得一睹俊俏模样，偶尔扑棱一声，枝头晃动，身形已远，只留人痴痴顺着它的飞行轨迹，目光自然由绿荫投向蓝天。而身后的树影却不断被时光拉长或缩短，掩映着教室课桌的枯燥单调，随着风摇曳，投映出生动的舞姿，在光阴流逝里闪闪烁烁。
     晚饭后，在阳台收拾。忽然有细微的声音入耳。窗外暗夜里，春蚕在沙沙沙啃噬新鲜的桑叶，绿的枝叶弯曲了柔嫩的手指，轻轻叩击木质的窗檩，侧耳静听，悉悉嗦嗦，沙沙啦啦，节奏均匀，加速变速自然流畅。有雨？！打开窗户拉开纱窗，清爽的风里果然有水气闪拂进来。
     有多久没有聆听雨打树叶的声音了。雨滴打在梧桐叶上芭蕉叶上杨树叶上柳梢枝头小草尖顶，滴～滴～答～答～叭～叭～嚓～嚓～～嘣儿～蹦儿～沙沙啦啦……
     女婴的啼声细婉，悠长，和着雨的节拍，宛如天籁。谁也听不懂，她自顾咿呀着未知的喜与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