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老黄不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很多岁。我坐月子的时候，他去餐厅帮我买饺子，老板先让他点，原因是：老板以为“这个小小子还要上学。”还有一次是婆婆生病，他在医院里忙着办手续，同病房的人都问婆婆，你儿子还上大学呢吧？直到我拖着孩子出面，这才把他的年龄揭穿。
　　老黄之所以显年轻，可能是因为太瘦，一米七五的个头，体重却还不足一百一。结婚前，我曾经许下愿望，以后，最大的理想就是把老黄养胖，以一年十斤的速度，让他变成一个看上去“靠得住”的男人。三年过去了，有一次，老黄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长了一斤，那是冬天，当他把外套脱掉，就又回到原来的重量。假如不是我的体重一路飙升，我一定会以为我们家的电子称有了毛病。
　　老黄显年轻的另一个原因，可能因为他懒，他一年到头没几身衣服。尤其是在我们买房之后。并且他极为执著，如果遇到一件他喜欢的衣服，能一直穿，直到把它穿破。然后也可能照着这样的再来上一件。最终，他成为我老家父母教育孩子的范本。“你看谁谁，人家女婿，人家在城市里上班，从来从不乱买衣服，乱花钱……”
　　老黄跟我去逛街，只要我试了好看，不管多贵的衣服，他都怂恿我买下来。轮到他的时候，他却站在一边说，我懒得试，懒得买。
　　老黄的确懒，几年里也没好好画过画，把自己的专业放在心里，用文字，用语言“画”出来，下班回到家里，他尽量陪孩子玩，给我码字腾时间。
　　老黄常年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有一次在候车点，警察看他大大咧咧地把包往侧边一挎，很容易被贼得手。就跑过去提醒他。老黄回家后对我说，以后可得小心照顾好包了，我想，就你那包，不是木头，就是刻刀，谁会惦记？他嘿嘿笑起来，他担心的还真不是被偷，他是担心把小偷给扎伤了。
　　刻刀与木头已经成为老黄的精神寄托。他把自己的美术功底全化进了木头里。每天早上，我们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了，在客厅的角落，可以看到垃圾筐里有一层红色的木屑。也许只有那一段时间是属于他的吧。
　　可是，不管老黄长相多年轻，人多有趣，大家还是叫他老黄。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单位的阿姨在他博客叫他老先生。我想他同学叫他老黄可能是因为他比他们稍大几天或者几个月，可后来，我发现，就连同学的父母也叫他老黄，我便开始找原因。
　　老黄不玩现代电子产品，长了三十几岁只买过两款价格非常低廉功能非常简单的手机。他不爱吃肉，假如每天能有土豆吃，便是幸福。他喜欢木头，第一次跟我回家，对我们家乡的山脉非常痴迷，并且在我家柴禾堆前来回寻摸。他没想到，我老爸是个木工爱好者。所以，这两个语言几乎不太通的人，拿着各种木头聊得不亦乐乎。
　　后来每次回乡，老黄都要求去山里，他发现我们那里也是有崖柏的，这一点在网上没有任何记载，而且他还找到了一棵在我们老家叫做“狐狸木”的树根，那种树长得极慢，密度非常大。这棵树根被他视若珍宝，千里迢迢从山西带到唐山。又是修理，又是打磨，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件具有朴拙气息的工艺品。
　　老黄喜爱大山，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他还是舍不得走，他说如果让他在山里永远住下去，他都愿意。
　　每次走的时候，他都要带上一截木头或树根，这让我爸妈和村里的人非常不理解。更让很多人不理解的是，老黄从他们家里寻来的宝。第一件是已经被弃用的榆木门槛，上边的纹路清晰，已经在院里被风吹日晒的不像样子。老黄拿沙纸将它磨了又磨，竟然变得非常漂亮。摆进我们家里。他还想过拿它做过茶盘，我起初只看到了这木槛的纹理美，但后来看见他在本子上写下的一些句子就有了另外的感触，他觉得在这门槛之上他们家几代人多少次的进进出出，他小时候也被它无数次的绊倒过，他拣回它，一是因为它本身漂亮的肌理，二是因为这上边融着一个家庭的历史。第二件东西是一个黑瓷坛，也被随便扔在墙根，发现它的时候，里边还积了雨水。老黄将它洗了又洗，也带回家。我原本觉得这坛子不起眼，可是听他说完有关坛子的故事，便觉得它透着美丽。若干年前，他的太姥姥一直用这个坛子淹咸菜，后来，奶奶出嫁，每年，她便腌了咸菜给给奶奶送来，吃完了再送回去。就这样，这黑坛往往返返多少次，如今，太姥姥早已经入土为安，而奶奶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这坛子的确是值得被珍藏的。但坛子作为家里的摆件，里边自然不能空着。老黄为它配了树枝，是紫薇树。前一年它还开花，第二年春天冷，便被冻死了。直到第三年，它还是没有活过来，在根部却冒了新芽，家里这才把它的树杆砍了。老黄喜欢这树枝的造形，把一棵树杆裁成他想要的样子，变成一小捆形态各异的细枝，插进黑坛，做了家里的装饰。
　　还有一回，他同朋友一起去某个果园采摘。大家都往回带了很多苹果、梨。正当我在家无限期待地等着他满载而归的时候，他却拱手拿出几块石头，石头上的纹路，或粗或细、或深或浅，与石头本身的形状勾勒出一幅美妙的山水来。老黄知道这样的东西我也喜欢，因为这种认同感，他无比幸福。这么一说，老黄完全不像个80后，倒真像个老先生。
　　而某天，我去外边遛弯，看到一个形状特别的铁片，但估计是汽车上的零件，我拣回家送老黄，他乐得哈哈笑。前几天，孩子跟我去公园，也拣回两块石头来，一见老黄就奔过去，嘴里说着，爸爸，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他担心爸爸不重视，还特意说，它们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我和老黄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真是一家人！
　　老黄还有个爱好，就是收藏书，有一版一印的新书，也有些难得的旧书，这些书进了家，他把它们一本本全部用牛皮纸包了书皮。老黄做这些事的时候格外迷人。在我眼里，更迷人的事是他弹吉他。他坐在阳光下，拔起琴弦，边弹边唱，动听的歌声飘满屋子。我远远看着，感觉到自己心里升出的自悲。我想，假如，六年前，他把自己的丰富全部展现给我，我一定不敢接过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觉得过于完美的男生一定不属于我。也许在别人眼里老黄完全是另外一幅样子，可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
　　老黄作为我的家长，领着我度过了异地恋、裸婚、买房、育子的各个阶段，领我走过了将近六年，我们也共同领略了一些人情冷暖。这几年，为了生计，我们都没闲着。而最近，老黄终于把他的画班停了，我们终于有了一些悠闲的时间。就在今天下午，孩子睡着了，老黄在屋子里雕刻，我整理书柜时，看到老黄给我做的一把木梳。我轻声问他，你希望我把它当工艺品收起来呢，还是希望我每天拿它梳理头发？老黄说，都好。我忽然想起，老黄当初做梳子前，这样问我，是要梳子呢，还是要别的什么？我当时就回答，都好。
　　我们俩面对面笑了。